他掃了眼手機,又沉默地坐了會兒才站起身。
沈縱端著水杯和藥推開房間門。
方敬賢還沒回來,楚沁一個人在房間。
“臨睡了才想起沒吃藥,”楚沁接過藥和水杯,“謝謝。”
沈縱等楚沁吃完藥,接回杯子。
“阿縱,”楚沁叫住轉身離開的兒子,“你剛才……去東樓了?”
沈縱垂眸“嗯”了聲。
“聽說小北找你,”楚沁小心翼翼地問,“有事嗎?”
沈縱沒說話。
“小北她……”楚沁覷著兒子臉色,斟酌著開口,“從小被寵壞了,難免驕縱任性些,你看她都能把你方叔叔氣成那樣。她是妹妹,不管怎麼樣……”
“妹妹?”沈縱冷笑著重複這兩個字。
兒子的回應令楚沁露出難堪的神色。
她還沒和方敬賢結婚,方家也沒有要承認她的意思,她卻已經在攀親帶故。
難道叫得親熱些她就能如願以償了?
還是怕他得罪了方北美夢落空?
方北說——
你和我一樣臟。
但我不會去彆人家裡當一條狗。
她說得沒錯,她再乖戾蠻橫,也是在自己家。
是他闖進了她的地盤惹了她。
一切都是他活該。
“兒子,”楚沁拽住兒子的手腕,希冀般看向他,“留下來好不好?”
沈縱垂眸看著手腕上柔弱無力的手。
曾幾何時,她也如此刻一般,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祈求自己留下。
那時他留下了,留在了令人窒息的那個家。
這不是母親的手,是禁錮住自己的枷鎖。
將他一次又一次拖進無儘的深淵。
“阿縱,我承受了那麼多,好不容易遇到你方叔叔,我隻是……”楚沁的臉龐不斷滑落淚水,“不想再過過去的生活了。”
不想再過過去的生活,想讓自己過得更好。
她沒有錯,他也曾渴望過那樣的生活。
可如果為了得到所謂更好的生活,卻要承受比過去更深更重的難堪和痛苦呢?
她其實知道這條路有多難,她怕一個人撐不下去,所以拖著他一起。
方北以為楚沁故意從樓梯上摔下是為了賴在方家,卻不知她更可能是為了讓兒子甘心留在自己身邊。
沈縱很想問她值不值得,但最終什麼也沒問。
他克製壓抑著內心洶湧的情緒,目光掃過楚沁打著石膏的腿。
“我答應住過來是因為你需要照顧,不是為了想過什麼更好的生活,也不是為了要一個妹妹。”
“阿縱……”楚沁哽咽道,“我求你,媽媽求求你。”
沈縱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裡默然一片。
他推開楚沁的手,“一個月後我就離開。”
*
沈縱今天早班,原該晚上六點下班。
但臨下班時酒吧來了群老外,又是調酒又是翻譯,離開時已近八點。
去車站的路上他才拿出手機看了眼。
楚沁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
他馬上回了過去。
一接通電話,楚沁就問:“你在哪?”
沈縱腳步一頓,“怎麼了?”
楚沁忙說:“也沒什麼事,看你這麼晚沒回來,問問你在哪兒了。”
剛才連著打了那麼多個電話,此時卻吞吞吐吐,沈縱暗地裡歎了聲氣,放輕聲音問:“到底什麼事?”
“真沒什麼事,”楚沁支支吾吾,“就是……小北今天吃晚飯時胃口不好沒吃多少,我聽她提了句想吃恒裕樓的麵。你方叔叔打算開車出去買,但我想著你那裡離恒裕樓不遠,要是方便……”
楚沁越說越小聲。
她大概也知道這樣的要求多過分。
但沈縱聽完隻淡聲問了句:“什麼麵?”
沈縱答應去恒裕樓給方北買麵,楚沁卻並沒覺得多高興。
她自然知道,以方北的性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住進方家而忍氣吞聲。
自己現在腳傷了,方北顧著她大伯的麵子暫時不會對自己怎麼樣,那就一定會把氣撒在沈縱身上。
那天方北突然到西樓送春餅,第二天又讓沈縱去東樓……
沈縱肯定在方北那裡受了不少氣。
可他隻字未提。
楚沁很清楚,他對方北的縱容和隱忍是為了自己。
楚沁對兒子心有愧疚。
沈縱從小就是孤僻清冷的性子,穩重又獨立,楚沁甚至覺得,離開了自己,他也能一個人生活得很好。
他確實動過離開的想法,可她用母親的身份,和母子親情的道德把他困在自己身邊。
不僅如此,這麼多年,她似乎總是在勉強他。
過去她勉強他留在那個家裡,勉強他接受那個人渣。
現在她又在勉強他接受另一個家,接受另一個人。
可她沒辦法。
在過去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隻有牢牢地抓住唯一兒子,她才能活下去。
*
沈縱兼職的地方確實有家恒裕樓,但楚沁以為的兒子的兼職是在培訓學校當老師。
她並不知道兒子除了當家教,還在酒吧兼職。
沈縱掛了電話後打開手機查了下地圖。
距離自己最近的恒裕樓車程半小時。
恒裕樓不接受外賣和預訂,必須現場點單。
百年老字號酒樓,一水的好口碑。
即使是晚上的恒裕樓,照樣有人在排隊。
麵條現煮,澆頭現炒,排隊加等麵,沈縱又等了半小時。
離開恒裕樓,怕時間長了麵糊掉,他直接打車回了方宅。
回到方家,鑒於上次讓傭人送裙子被方北退了,還因此遭受了一場侮辱,這次沈縱親自把麵送去了東樓。
已經快半夜了,東樓裡竟然亮堂堂一片。
但正廳裡一個人都沒有。
沈縱將打包袋放在茶幾上後正要給方北發消息,就聽見樓梯上傳來一陣急速的奔跑聲。
還沒等沈縱反應,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樓梯上衝下來。
沈縱慌忙間往後退,腿彎撞在茶幾角上,痛得他立時皺緊了眉。
警長衝到沈縱麵前,前腳掌匍匐在地,後背弓起,露出兩顆尖尖的獠牙,衝著不速之客從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警告聲。
沈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握成拳,時刻防備著警長朝自己撲過來。
警長的祖先是能一口將成年人大腿骨咬斷的莫克狼,基因裡自帶殘暴嗜血的因子。
仿佛隻要主人一個命令,警長就會將沈縱撕成碎片。
東樓燈火通明,卻不見任何人。
細密的冷汗從沈縱額間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上才再次響起腳步聲。
沈縱抬頭,看見方北站在二樓平台。
手肘撐在扶欄上,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
方北出現後,警長收起攻擊架勢,退到樓梯邊坐下,像儘忠職守的侍衛,緊緊盯著沈縱的一舉一動。
方北的視線落在茶幾上的打包盒上。
“是什麼?”
“恒裕樓的鱔絲麵。”
方北的眼裡蕩開笑意。
陳年厚重、顯得有幾分陰鬱的大宅裡,少女的笑乾淨清澈。
是沉鬱中的唯一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