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花滿樓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瞎子,他覺得那些有眼睛而不懂得去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在花滿樓看來,胡不縈跟陸小鳳一樣,也是瀟灑闊達、縱情恣意,不願意被束縛,事事都想要掌握主動權的人。
從第一次見麵時他就知道了。
那天,上官飛燕被人追殺,一路逃到了花滿樓的小樓裡。在當時,對於小樓又庇護了一個客人這件事,花滿樓是很高興的。尤其這個客人不僅美麗活潑,還願意跟他交談,了解他和他的小樓。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
許久之後花滿樓才意識到,從始至終隻有自己在說,上官飛燕一直在發問,一直在傾聽,從未與他交換過任何一句屬於她的秘密。
從一開始,一切都隻不過是她的蓄謀。
可是即使如此,現在花滿樓回想起來,那個夕陽溫暖、暮風柔軟的黃昏,依舊是可愛的。
因為那天他的客人不止一個。
上官飛燕走後,花滿樓才意識到,小樓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位客人。
即使是現在回想起那一刻,花滿樓的感覺也仍然隻有一個——不可思議。
當他察覺到還有人在之後,她的存在感就陡然變得強烈了起來,好像她一點都沒有掩飾,她的呼吸,她的溫度,她的一舉一動都如此自然隨意。可是,在那一刻之前,他竟渾然不覺。
哪怕他當時被上官飛燕分了心,也不該、不可能一點動靜都察覺不到。
但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花滿樓愣了片刻,問她,“姑娘從哪裡來的?”
“從窗戶來的。”她笑著回答。
花滿樓也因這個答案而笑了起來。
他不再去追究她的來曆,也不再在意她如何能繞過自己的感知出現——小樓的門永遠開著,就是為了迎接不期而至的客人。現在她來了,他又何必因此而驚異?
靜了片刻,他問,“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嗎?”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並不認為自己真有什麼能幫得上她的地方。她不是上官飛燕,她不需要人拯救。
但是她居然真的說了。
“我想向你討一束花。”她說,“如果一束太多,一朵也可以。”
花滿樓已獨自在小樓生活了多年,並且在這裡見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的所求也各式各樣,這竟是花滿樓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請求。
“我可以送你一盆。”他說,“鮮花還是長在枝頭上更好些。”
“可是古詩上說,花開堪折直須折呀!”她的聲音輕快而活潑,“隻要不是胡亂摧殘,摘下花朵,或是取其芬芳製成脂膏香油,或是取其美麗裝飾鬢發,既不辜負鮮花的美麗與芬芳,又取悅了自己,不是好事嗎?”
花滿樓從來不是一個善於辯解的人。
這倒不是說他心笨口拙,說不過人家。恰恰相反,他心明如鏡,口齒也十分靈便。他隻是不願意與人爭執。
現在他更沒法與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爭執,隻因她的道理,已幾乎要將他說服了。
那一刻,花滿樓就知道,胡不縈是個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她甚至比陸小鳳還要任性,還要放肆,還要自我,還要……不將一切看在眼裡。
她身上有一種十分明顯的遊離感。
她的熱愛,她的好奇,她的跳脫豁達,都是因為這種遊離——正因為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才待一切都眾生平等。
花滿樓能夠感覺得到,因為他自己也正是這樣一個遊離於世界之外的人。
隻是和胡不縈不同,花滿樓是因為身體的殘疾,而被迫遊離在這個他深深地眷戀著、熱愛著的,這個造就他、哺育他的世界的邊緣。
那裡隻有他一個人。
直到他在世界的邊緣看到了胡不縈——自由的,不羈的,像一陣風、一片雲一樣來去無蹤的胡不縈。
她不需要這個世界的庇護,所以她對這個世界也全無敬畏。
花滿樓為此生出一種直抵靈魂的顫栗。
原來還有人選擇這樣活著,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著。
陸小鳳如果見過那樣的胡不縈,他就會明白,不是他不願套上枷鎖,而是給自己套上枷鎖之後他才會知道,被套上枷鎖的原來隻有自己。
……
忘了說,在那個夕陽溫暖、暮風柔軟的黃昏,花滿樓最後還是親手為胡不縈折了一束花。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