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像隻奄奄一息的小羊羔,被男人橫掛在馬背上,胳膊和腿懸在半空,隨著顛簸的馬背蕩啊蕩,他的膽汁都要吐出來了,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在黃沙之中,瞬間消弭不見。
林羨玉嗚咽著說:“我要死掉了。”
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像含了沙礫,他又艱難地說了一遍。
男人並不理睬他。
他以為男人聽不見他的話,自覺死期將至,便一個勁咕噥:“娘親,爹爹,我想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腦袋充血導致神誌不清,他竟覺得馬背的顛簸緩和了些。
來不及細想,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逼近,打斷了他的悲緒。
一記響亮的嘶鳴聲劃破塵沙,駿馬昂首停立,林羨玉睜開朦朧淚眼,隻見一個身穿藏青色翻領對襟勁裝的少年翻身下馬。這少年身手矯健如燕,高高束起的黑發隨風飄逸,看起來約莫隻有十五六歲,五官稚氣未脫,可右頰上卻有一道從下眼瞼至耳根的深紅色刀疤,那股張狂乖戾,和男人如出一轍,叫人害怕。
林羨玉嚇得連忙閉眼裝死。
少年跨步上前,正欲說話,男人微微抬手,少年這才注意到馬上掛著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看服飾絕非北境族人。
他瞬間斂眸噤聲。
男人翻身下馬,走到少年身邊。
少年壓聲說:“王爺,這裡的山匪已經全部解決了,經查明,他們是叛將鄂爾古的後裔,近幾年遊走在陰山關一帶。”
赫連洲望向不遠處的山頭,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視線仿佛能穿透黃沙。
他的聲音很沉很冷,“那邊。”
烏力罕循著赫連洲的視線望過去,果然在山上看到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時不時還有弓弩探出,他竟全然沒有察覺。
烏力罕立即說:“屬下這就派人過來。”
“降者押回軍營,違抗者不留活口。”
“是,將軍。”
林羨玉依稀隻聽見一句“不留活口”,臉龐霎時間翻作煞白,嚇得身子抖如篩糠。
少年飛馳而去,男人折返到馬前。
林羨玉聽到他的腳步聲,掙紮著起來,頂著一張慘白的小臉,支著胳膊,吃力地撐起上半身,他眼裡含著怨憤的淚,看見赫連洲就咬牙切齒,仿佛有一肚子苦水亟待發泄。
“你這個——啊!”
他話還沒說完,就咕咚一聲掉到地上了。
赫連洲:“……”
林羨玉摔得迷迷糊糊,五臟六腑都錯亂了位置。他狼狽地趴在地上,腰胯如同被人砍成兩截兒,疼得他五感都湮滅了一瞬,聽不見聲音也說不出話,良久才平複如初,隨後嗚咽的哭聲細細弱弱地傳出來,他又哭了。
這回除了驚恐,還有數不儘的委屈。
他何曾受過這樣的傷?
在家中時,爹爹和娘親成日圍著他轉,噓寒問暖,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怕小小風寒也要請京城裡最好的郎中替他把脈問診。
思家的情緒無限蔓延,幾乎要將他吞沒。
也不知哭了多久,林羨玉逐漸緩過神來,他抽噎著睜開眼,隻覺眼前紅茫茫一片。
他被自己的紅色大氅蓋住了,像是躲在一片龜殼之下。
他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仔細地分辨大氅外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發覺:自他摔下馬後,男人再沒開口說過話,四周靜悄悄的。
難不成……已經走了?
以為他摔死了,便棄屍荒野?
林羨玉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塊浮木,他小心翼翼地掀開大氅一角,不見男人的身影。他重重鬆了口氣,心想天可憐見,終於有可趁之機離開此地。於是他斂聲屏息,縮在大氅裡,偷偷地、手腳並用地往前爬行。
一旁的赫連洲就看著眼前這隻紅毛龜,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前挪動。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林羨玉爬著爬著,忽然感覺到一束寒光掠過頭頂,刹那之間,一個混鐵精鋼製成的尖銳槍頭精準無誤地插在他的兩手之間,槍頭刺破棉氅,深陷黃沙,攔住了他的逃竄之路。
那槍頭離他的手隻有一寸距離!
林羨玉嚇得一動不動,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最後儘數化作驚恐的淚水。
他剛要哇聲大哭,旁邊傳來一聲冷冷的:
“不許哭。”
林羨玉立馬收住。
收著收著,最後還是收不住。
“嗚……”細碎的嗚咽聲從大氅裡冒出來。
林羨玉攥緊拳頭。
這簡直不是委屈了,是恥辱。
他即使不是嘉屏公主,好歹也是沐皇恩襲爵位的世子殿下,京城裡誰見了他不得拜揖行禮,敬之如賓?如今在這荒無人煙的漫漫黃沙之中,他竟像隻螻蟻,被人肆意淩辱。
士可殺不可辱!
林羨玉再也忍不住,霍然掀開大氅,正對上赫連洲打量的目光,他嚇得一哆嗦,怕到極點反而有了點視死如歸的氣勢,兩隻手緊緊抓著鏨金槍,仰麵望向赫連洲,破罐破摔地喊:“你這個山匪,你要是敢把我殺了,祁國不會饒過你的。”說罷,眼淚又嘩啦啦下來。
赫連洲不自覺移開視線。
雖然他常年待在軍營與男人為伍,但也不是沒見過女人,草原女子都是颯爽剛烈、有淚不輕彈的,他還從未見過這樣愛哭的人。
還哭得梨花帶雨,讓赫連洲心煩。
他欲伸手去拿鏨金長槍,林羨玉以為他要殺自己,慌亂中緊緊抱住長槍杆,一邊魂飛膽顫,一邊裝腔作勢地吼:“你彆過來!”
明明是對方的兵器,此刻卻莫名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簡直胡攪蠻纏。
赫連洲眸色一凜,威壓之感瞬間襲來。
林羨玉止不住哆嗦,卻還要回瞪他,可眼角和鼻尖都是通紅的,裝不出凶,卻在手忙腳亂中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
“嘶——”尖銳的刺痛感瞬間從指尖末梢炸開,他呆了一瞬,眼裡迅速盈滿眼淚。
赫連洲瞥見他的淚,低頭看了一眼他指尖的傷,那創口不細看根本看不見。
赫連洲不耐煩地說:“不許哭。”
“憑什麼不讓我哭!”林羨玉背對著赫連洲,一屁股坐下,抱著長槍不撒手。
赫連洲抓住鏨金槍就要往外抽,林羨玉大驚失色,再次用力抱住,就是不撒手,還用兩隻腳交替地蹬赫連洲的腿。赫連洲愈發不耐,一低頭卻看到狼刻槍頭已經劃破林羨玉的大氅,刺啦一聲,接著又劃破他的衣裳,露出他肩頭小片如羊脂玉般的皮膚,白得晃眼。
赫連洲愣了一下,倏然鬆開槍杆。
林羨玉自以為大獲全勝,忙朝著反方向爬了幾步,對男人的反常毫無察覺。
他找了個小土坑坐下,抱著長槍發抖。
過了一會兒,見男人沒動靜,他也累了,就開始怔怔發呆,他想:阿南還活著嗎?他能找到我嗎?我得和阿南一起離開這片大漠。
好餓啊,我的體力快用儘了。
他可憐巴巴地回頭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沒注意到他,自顧自地將馬牽到一邊拴好,男人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玄色窄袖錦衣,仍能看出魁梧的身形。林羨玉從沒在京城裡見過這樣壯碩的人,身軀裡幾乎能塞下兩個他,哪怕是祁國最驍勇善戰的驃騎將軍,也遠不及這人。
林羨玉看得陣陣發怵。
這人抓著他,和雄鷹抓著小鼠有何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