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姬聽兒子這般說,卻沒見著人,十分奇怪,“人呢?”
“我不想帶她,她非要攆過來拿糕給大兄,自己把自己摔了一跤。”
妘姬氣得上去就要打,“妹妹要來,你怎不帶她?還害她跌跤!”
公子高一下躥到兄長身後,慣常嘴硬,“誰叫她腿短跑得慢。”
秦栘無可奈何拉過躲在身後的小鬼,“小妹摔得怎樣?”
嬴高癟嘴,“哎呀沒事,你們都大驚小怪,就擦破了一點點點點點皮!”
妘姬惱恨這小子自己皮實便以為小姑娘也跟他一樣,“都擦破皮了還沒事!快同我一道去看看。”
“我不去,早膳還沒吃呢!餓死啦!”
秦栘開口,“我同夫人過去吧。”
公子高不情不願走出來,“大兄去,那……那我也去吧。”
妘姬落在後頭,眼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她神色凝重地看向身旁的心腹,“麗奴,萬幸少君不予追究,但我們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誰人所為。”
步出宮門前,秦栘又在庭院中看見了申生,少年望見他,臉上一白,本能地躬下身去,緊張地低著頭退開了。
“大兄,你看什麼?”
“哦,沒什麼。”
曆史上關於秦王的後宮,秦栘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阿房宮賦》裡那句“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說始皇帝後宮裡的美人潔麵時洗去的脂粉能讓渭水漲起一層油膩,焚燒香料熏染衣物,整座宮殿都煙霧繚繞。
寫下這篇名賦的詩人所生活的時代距離現在已有千年之久,況文學本就天馬行空,其中有多少想象的成分不言而喻。
至少他眼前看到的和文章所寫的還差得很遠,但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不會有,畢竟統一六國的進程才剛剛開始。
公元前235年,除了呂不韋在前往蜀地的途中服毒自儘,公子扶蘇被立為儲君,秦國還有另外一件大事,那便是近日魏國遣使入秦,送來魏王國書,望與秦國共同出兵,南下伐楚。
秦栘雖然做了太子,但國家大事現在和他還沒有太大關係,他更在意的是在漓泉宮妘夫人沒說完的那句話。
她說,有人捏造流言,汙蔑君上。
汙蔑什麼呢?如果他沒猜錯,妘夫人不敢說出來的那兩個字應當是“身世”。
這流言可絕不單單是妘姬所說的“陳年往事”,而是一代一代流傳了兩千餘年,不斷演化成各種故事,甚至還被後來的某些電視劇搬上了熒屏,更有一些專家學者嘔心瀝血,皓首窮經,隻為證明秦王嬴政是呂不韋和趙姬的兒子。
趙太後與華陽太後不和,他在宮中也聽到一些,原以為隻是與尋常人家無二,婆媳關係不好罷了,可若這流言當真與楚人有關,那這便絕不是簡單的“不和”二字了。
他在丞相官署翻看了近十年大秦所有的職官名錄,紛繁複雜的官員譜係都是秦國這些年政治鬥爭的縮影。
看罷才知,史冊上寥寥數筆能夠記錄下來的事,能夠留下姓名的人,不過冰山一角。
在這些官員譜係中,除了華陽太後,與趙姬母子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他還注意到了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已經過世的夏太後,莊襄王贏異人的生母。
先王在呂不韋的幫助下回到秦國,順利成為太子,生母夏姬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而這位夏太後在兒子地位穩固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娶了一位韓國王室女子為妻。
不久便宜爹的弟弟成蛟出世,單從一個名字便足以看出這個孩子在當時被寄予了多大的希望,而那個時候趙姬母子還在趙國東躲西藏,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異人回到秦國是在昭王五十一年,也就是長平之戰的第二年,便宜爹與趙姬歸秦卻已經是莊襄王元年,這中間整整隔了七年之久。
這七年,與羈旅異國的公子政不同的是,公子蛟既有生母身後的韓國支持,又得夏太後的寵愛,更不必提看著他長大的華陽夫人。
他將這些重要事件的時間線捋清後,心中越發五味雜陳,這七年到底是秦國無力接回趙姬母子,還是有人根本就不想他們回來?
不回來是一說,可回來之後呢?昔日的丈夫已經另娶他人,甚至還已同旁人養育了其他的子嗣,在當時,趙姬母子的處境想必尷尬至極。
莊襄王在位隻有短短三年,公子政之所以能順利坐上王位,呂不韋應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樣,支持公子政對當時的呂不韋來說毫無疑問也是最有利的選擇。
以華陽夫人為代表的楚人一係的勢力,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他手中的相權得來不易,一旦新王上位,他的位子能否保全,還很是難說。
公子政勢單力薄,身後彆無倚仗,可長安君就不同了,一旦長安君做了秦王,無論是華陽太後主導的楚係勢力,還是夏太後背後的韓係勢力,權力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落到他一個外人手裡,所以呂不韋必須選擇趙姬母子。
秦栘是不大相信什麼“流言”的,來到秦國就更加不信了,秦國宗室法度森嚴,異人那時也還年輕,豈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被糊弄的,況且呂不韋孤注一擲已將全部身家押給了異人,絕不會愚蠢到留一個足以令他滅族的隱患在身後。
為了兒子,趙姬和呂不韋結成聯盟不難理解,而從秦王嬴政即位到親政這近十年時間裡,與其說是年輕的秦王與權臣呂不韋之間的鬥爭,倒不如說是呂不韋與趙姬跟華陽太後,以及夏太後之間的鬥爭。
成蛟的母親是夏太後親自挑選的兒媳,長安君又是她寄予厚望的孫兒,若她真的死心了,便不會在背後苦心斡旋,令韓國獻出五座城池,為這個孫兒搏取軍功與名位。
秦栘猜不出這中間華陽太後所代表的楚國外戚集團究竟起了多少作用,但很顯然,呂不韋與趙姬對此相當不安,甚至能從某些事情上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勢力眼下仍舊不足以與敵人相抗衡,而這個時候,嫪毐出現了。
以秦國朝野對秦法的重視程度來說,他絕不認為一個名義上的閹人因為能哄得太後高興,便能輕易被封官賜爵,否則軍功爵製的威信何在,商君變法的意義何在?
要解開疑惑,秦栘知道,他還需要去一趟國尉署,去查一查秦王政八年秦攻趙之際,發生在屯留的那場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