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驚鴻一怔,不知道趙沉茜為什麼突然冷淡下來了。他道:“殿下說的是。但那些學子對您出言不遜,不該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嗎?”
趙沉茜歎氣,知道這件事不能再讓蕭驚鴻插手了。她起身走向書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蕭驚鴻卻不肯走,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殿下,他們那樣說你你都不生氣,我一心一意為你好,你為什麼對我生氣?我又錯在哪兒了?”
我又錯在哪兒了?
趙沉茜一怔,耳邊恍惚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他總是那樣神采飛揚,連抱怨都說得理直氣壯。趙沉茜回神,回頭看到蕭驚鴻狼狗一樣執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為他解釋道:“凡事不能看表麵,要透過雷聲,看到幕後之人想做什麼,或者想阻止什麼。太學學生飽讀詩書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熱血什麼都沒有,最好煽動,如果我真對那些學生做了什麼,才是中了幕後之人的圈套。學子不懂政事,但韓守述懂,這件事的關鍵在於,他挑動一幫太學學子彈劾我,意欲何為。”
蕭驚鴻並沒有坐下,仍然執著地站在趙沉茜手邊,他想了想,試著道:“他想逼殿下離開朝堂,讓皇帝親政?”
“你應當尊稱他為陛下。”趙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遲早要放權給他,無非早兩年和晚兩年的區彆。為什麼他們連區區兩年都等不了呢?”
蕭驚鴻皺眉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因為新政!”
“是的。”趙沉茜歎了口氣,由衷覺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慣我的人不至於現在才看不慣,想來是觸動了誰的利益,覺得疼了,所以放狗出來咬我。政場上鬥不過,就從道德上汙蔑,嗬,真是無賴。”
說到後麵,她輕輕笑了聲,不知道笑對方還是笑自己。
幕後之人到底是誰,她大概有數。她的新政看起來數目繁多、眼花繚亂,但大部分都是錦上添花,她真正想做的,唯有一條——清丈土地,方田均稅。
大燕開國至今愈百年,逐漸走上了所有朝代的老路,土地兼並。大量耕地歸寺廟、道觀、權貴、官宦所有,他們用各種手段隱瞞田產,免除賦稅,但國家每年都要花錢,稅收不能少,這部分稅便都轉移給農民。長此以往,農民賦稅越來越重,國庫卻越來越空虛。國庫空虛,無論趙沉茜想做什麼都左右掣肘,任何政策都是一句空談。
這個問題已成了扼在大燕咽喉的魔爪,若想收複失地,這個問題無論如何繞不過去。與其指望後麵出一個明君,不如由趙沉茜點燃這個隱雷,趁惡瘡還沒有致命時將其剜除。所以她推行方田法,重新丈量耕地,核實土地所有者,並按土質好壞分為五等,按等級征收田賦。
想也知道,這觸動了許多官員、權貴的利益,五年來不斷有人攻訐她。這次來勢洶洶,想必她又清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地。
趙沉茜在心裡默算,按進程,清田隊伍應當走到杭州了。杭州……國師入朝前修煉的道觀,似乎就在杭州。
國師的地啊……趙沉茜手指點了點扶手,陷入沉思。
趙沉茜思考,蕭驚鴻就默默看著她。她出現在人前時,永遠衣著華麗,高傲強勢,美麗得咄咄逼人,唯獨此刻像瓷器裂開一條縫隙,蕭驚鴻得以瞥見堅硬外殼下真實的她。蕭驚鴻屈膝,慢慢半跪在趙沉茜身前,問:“殿下,那個人是誰?”
趙沉茜發現自己竟然給人解釋緣由,簡直撞了邪,她暗暗嫌棄自己愚蠢,並不欲繼續這個話題。但蕭驚鴻像隻大狗一樣堵在她身前,頗有她不說他就不起開的架勢。趙沉茜總是沒辦法對他狠心,便道:“這個人我們暫時動不了,你不要管了。今日的事你出了這個門就當不知道,不得擅自行動,太學那邊,我自有安排。”
蕭驚鴻聽到這些話,仿佛有股無形的火在身體裡竄,他忽然伸手按住趙沉茜的膝蓋,不顧所謂的君臣之禮,仰頭問道:“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殿下,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讓我參與?明明程然能替你去杭州清田,離螢能替你打探消息,我也可以啊!我會法術,會殺人,隻要你說,我能替你殺很多人。”
又來了,趙沉茜頭疼,他怎麼就說不明白呢?趙沉茜懶得再費口舌,冷冷道:“起來。”
蕭驚鴻不肯動,趙沉茜耐心告罄,一腳踹到他胸口,眉尖微動,眼神冷銳如冰:“起來。”
趙沉茜是凡人,蕭驚鴻卻天生就是練武的料,這些年在各種資源的喂養下早成了千裡不留行的高手。論武力他遠遠強於趙沉茜,趙沉茜這一腳對他不會有任何殺傷力,但他卻再不敢放肆,委委屈屈起身認錯:“殿下恕罪。”
趙沉茜懶得理他,提筆批複奏折。她一做事就沉浸其中,完全忘了外界環境,等她終於從公事中抽離,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的時候,才發現蕭驚鴻還站在旁邊,心有不甘卻不敢打擾,隻能眼巴巴望著她。
像一隻被主人罵過的大狗,凶巴巴地耷拉著耳朵。
趙沉茜心控製不住地軟了,見他實在一根筋,難得鬆口道:“你要是想跟進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蕭驚鴻的眼睛倏地亮了,卻又被她後麵的“但是”緊緊吊起,趙沉茜洗了筆,收好了折子,這才不緊不慢說完:“但是你要完全聽從我的安排。”
蕭驚鴻長舒一口氣,重重抱拳跪下:“遵命。”
趙沉茜沉迷批奏折,沒注意時間,這時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她想起有幾份折子放在坤寧宮,一邊往外走一邊交代蕭驚鴻。蕭驚鴻熟練地幫趙沉茜拿披風、提東西,搶先一步拉開殿門,外麵的風裹著寒意湧入垂拱殿,倏地吹散殿內沉香。
趙沉茜猝不及防撞入一雙靜水澄湖般的眸子。她的腦子被冷風一吹,終於想起她忘了什麼事情。
今日她要回謝府,女官去吏部通知了謝徽,來接她出宮。
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她和蕭驚鴻在殿內說話時,他就一直在這裡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