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州界域東大陸,大周帝國,夏夔帝一十六年,夏。
風和日麗、花開鬨枝頭的時節,白雲悠悠飄過軒轅金宮的上方,投射下來的陰影滿載遠道而來的閒暇,又自在而去。
金色的宮殿璃瓦反射著從雲層中直插而下的劍芒,像是金色的粼光映紅了白雲的尾巴。
金鳳宮的殿外廊簷下,一眾身披翠底、繡藤桃、覆腳長裙的宮女低垂著下顎。那下顎的尖處與她們前胸的高點在同一平麵,既不前衝也不後縮,像是被無形的標尺丈量過。
她們修剪整齊的白皙雙手虛疊在纖細盈握的腰肢右側,肩臂後方配有同色的繡花披帛。
初夏的徐風拂起她們的披帛時,腰下的飄帶、裙擺飛揚如霧,像是敦煌壁上禦風而去的天女。
然而,有形卻無神。她們的身姿不能輕動一絲半點兒,神色更是謹小慎微,恭敬猶如真正的雕塑。
輝煌的金鳳宮殿內,馥鬱的金盞暖香引人昏昏欲睡。它們正從金樽掛玉的孔雀爐裡漫出來,飄散在殿內的四處。
四角的瓷盞花卉將中殿映襯的富麗堂皇,且富生機。
殿中上首的鳳雕金榻上鋪設大周最為名貴的織金錦緞。緞麵上祥雲襯金鳳,展翼奔日的織金麵隨主人的離開顯出炫彩奪目的繪麵。
“啪”得一聲,巴掌打在人麵上的輕巧響聲。這聲音不是很重,卻也是真得極重了。因為打的人、被打的人,都是這大周國最為尊貴的女子。
大周太女——軒轅金簪跪在織金繡錦團的貢毯上,微微擺正被打的臉。她麵無表情地垂目在眼前繡金鳳花紋綴明珠的華服袍擺,既無憤怒,也無言笑。
太女金簪的眼神毫無慌亂,那是一種異常的平靜和超越年紀的穩重,仿佛被打的人根本不是她。
軒轅皇後從鳳榻上離開時已經在心裡做足準備。這一巴掌下去前,她已考慮了好幾番,且已經儘量避開了女兒臉上的要害。儘量不把鑲翠的金指甲套刮到女兒稚嫩的麵頰。
一個帝國的儲君不能有缺陷,不論是臉上還是其品行,都有嚴格的要求。
然而,禮服袖擺上略硬的織金質地還是擦過太女光潔的側頰,白嫩的臉上很快析出幾道紅痕印記,明晃晃地昭示剛剛的暴行。
軒轅皇後的呼吸微微凝滯,隨後想到這是自己生的孩子,又極快地釋懷了這種掌摑一國儲君的憂慮以及為母的負罪感。
她瞧向不動如山的小身影及臉上的無波神色,心頭漸生起異樣的滿意和自豪。
“你能身受折辱而八風不動。確實沒有丟掉軒轅皇族的骨氣,甚好。”
太女金簪有回應嗎?
不,她沒有。她已習慣了軒轅皇後的複雜,以及用糾結的方式彰顯自我存在價值的舉動。
軒轅皇後淺吸口氣,挺起前胸,昂首俯視太女:“本宮令你跟太傅學文治,太傅說‘業精於勤’,你又為什麼荒廢學業跑去龍騰殿?”
金簪有些充血的紅唇輕起道:“父皇在龍騰殿。”
皇後身邊的三品女侍——玉蓉姑姑咯噔了下,趕在皇後再次動怒前恭敬地垂首上前,急切又輕聲地勸慰:“娘娘,太女殿下年幼,許是想陛下……”
年幼二字觸及皇後心裡那根名為“欲”的弦。她抬起鑲明珠的繡鳳鞋麵,一腳踹向軒轅金簪的肩頭。
金簪被狠狠地踹倒在地,黑亮的雙眸裡褪去故作的平靜,流過一瞬而逝的委屈。那些湧起的澀意很快被她強咽回肚。
她以雙手撐地而起,再次跪直。恢複平靜的眸光流過勸慰不斷的玉蓉姑姑的麵容,再次垂落在皇後的鳳擺。
一個宮女都比一位母親疼愛孩子,不是嗎?鳳袍上的金鳳很美,卻沒有鳳凰傳說中的祥瑞寧和,有得全是尖銳的欲望和難以釋懷而生的暴怒。
金簪的心裡淌過成人會有的理解。
玉蓉攙扶住皇後,垂首道:“娘娘息怒。太女自年初大宴後未曾得陛下召見,思親乃是人之常情啊。”
整個金鳳宮裡不聞它聲,唯有玉蓉輕而急促得一句句勸慰。
軒轅皇後睨向玉蓉,再次注目在身姿跪得筆直的女兒及她的小臉,深吸口氣後壓下怒火:“你不服!?但是,你是太女,天下的表率,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沒有人之常情。
有朝一日,他軒轅夏的兒子出生,你再看這軒轅金宮,豈有你我母女的容身處?
軒轅金簪,你不服也給本宮憋回去。”
說到氣急處,皇後的胸脯高震,又嚴厲道:“你聽好,太女身份得來不易,不要整些花裡胡哨的心思,肖想尋常人家的父女親情。不說你想不想,就是他軒轅夏,對你就沒有這份情。你坐在這個位置,就給本宮守好太女的本分。”
太女金簪沒有應是,更不會點頭,就連眼睛都不曾眨下。她小小的身軀就這樣直挺挺地跪著,交疊於膝上的雙手也如平常般放著。
她的小臉肅靜,比之金鳳宮外殿下的宮女還要工整。
無人知她在想什麼。
軒轅皇後見人如此,認定她是不服氣。
她更加鬱氣疊生,氣急敗壞道:“你即刻回金翅宮反省。他既無召,你就不得出宮。直至他召你,你踏出金翅宮。”
軒轅金簪的心湖起絲波紋,清澈的眸光裡流過複雜的諷笑。
她是真想笑,但肩上被踹的地方正發出隱痛,臉頰上還有一點餘辣,提醒她不要對這個女人的期望過高。
心湖上漾起的風在克製下歸於平靜,再不起一絲漣漪。
她躬身朝皇後拜道:“兒謹遵母命,這就回宮……閉門思過。”她行過禮,從地上起身,再次拱手拜辭。隨後,她轉身,踏方步離去。未曾再回下頭。
“……這個孽障。”
軒轅皇後見她小而挺拔的背影毫無錯漏,更無回首,又是怒氣橫生,難以消解。
太女金簪帶宮婢杜鵑毫無留戀地離開富麗堂皇卻每每令她窒息的金鳳宮。
“玉蓉,本宮剛才的話……她是完全沒有聽進去吧?”
軒轅皇後氣地轉身,正有宮婢跪撐托盤在側,上麵的岩燒釉色盞像極金簪的臉頰肌膚,白皙嵌紅痕。
她搶步上前,拿起盤上茶盞,猛砸在地,又怒道:“她是真要氣死本宮啊,絲毫不懂本宮對她的良苦用心。”
玉蓉勸慰不得,隻好屈膝跪地,恭垂道:“娘娘莫急。皇上隻有太女一個子嗣,誰又越得過太女殿下啊。”
“誰?新進宮的妖精……鬥敗一批又來一波。他軒轅夏怎麼不馬上風……你放開……本宮……”
玉蓉聽到“馬上風”,猛地撲在皇後的腳邊,昂起的臉顯出急色。再聽皇後的後話,趕緊放開懷抱的鳳袍擺。
她伏地正跪,謹慎道:“婢子該死,觸犯鳳顏。”
軒轅皇後的鬱氣隻出一半,也知剛才的話說得太過。她緩過神,依舊蹙著眉,凝向玉蓉發髻上的碧色芙蓉,斜眉冷聲:“你放心吧。金鳳宮內外被本宮治的水泄不通,誰敢將本宮的話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