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英雄大道揚起滾滾黃塵,五千三百一十騎快馬迅速向西奔去。
季飛揚擁著淩雲坐在其中一匹紅馬上。
他察覺懷裡有動靜,將披風解開一角,露出睡眼朦朧、打著哈欠聲的小淩雲。
“喲,咱家的小公子醒了,可顛著你?”寒風呼過臉頰,季飛揚又把剛露頭的腦袋壓進披風兜。
他一手拉韁繩,一手抱住圓滾滾的淩雲,不讓他顛下去。
“你都把我綁在你腰上了,就彆抱這麼緊。”淩雲咕噥道。
然而,季飛揚聽不清,打馬“駕”得一聲,跟上騎兵隊伍。
騎兵們狂奔一日,終於在風靈驛站外的小林裡下馬休整。
楚甲子朝楚家的護衛隊長楚榮道:“晚上你安排人巡夜。另外,注意我們的飲食。”
楚榮應後正要離去,風瑤騎兵的馮蕭中郎將攔住楚甲子的道。
楚榮手握刀柄護在楚甲子身前,瞪看馮蕭。
馮蕭扯唇角,用力地朝楚甲子拱手,客氣道:“在下馮蕭,風瑤騎兵輕騎營裡得一名衛長。此次出行,我被風太宰提拔為隊裡的中郎將。”
楚甲子回禮,喊道:“馮郎將。”
馮蕭笑出聲,又沉著道:“楚家五代,男子各個忠君愛國。日前,西戎人東進,楚老將軍年高七十,卻披掛上陣,乃是國之英雄。
馮某和營中騎兵對此深感敬佩。此行我們前往寒雪關,途徑西行關。若是楚小將軍信得過在下,可前去吊唁楚老將軍。”
馮蕭說完要走,被楚甲子喊住。
“馮將軍請慢,若是不嫌棄,請坐下一起吃吧。”楚甲子朝入營的飛揚、淩雲兩兄弟頷首,待馮蕭轉身,伸手作請。
楚榮得楚甲子的示意,急去安排巡夜等事。
季飛揚等馮蕭入座,給他擺碗倒水。
他是自來熟的,東拉西扯一通,就同馮蕭閒聊上了。
經楚甲子挽留一事,馮蕭也挺佩服這個少年的大氣,笑道:“此時能被風太宰派往西地,以兩位看,馮某該是風營中得哪一類?”
“我在風太宰那邊算不得有多大的台麵。他以我為使,派我等前往寒雪關,目的無非有二。第一,我祖父出征,調用地方司馬府兵禦敵。風太宰是想看我楚家還有多少能力號召地方軍,以便一起戕害。第二,西戎退關,他自是想知道西麵的情況。
如此目的,若以親近人來監視我未免大材小用。”楚甲子理所當然道。
“楚小將軍有乃祖運籌之智。不錯。我所行目的之一就是監督楚小將軍,必要時將你就地斬殺,清除楚家後人。”馮蕭說道。
“啪”得一聲,楚甲子站起來,怒目看向馮蕭。
季飛揚嚇得連筷子上的米粒都掉碗裡。
淩雲兩邊看看,繼續埋頭扒飯。【若真要滅口,這將軍就不會說出來了。】
馮蕭年長,三十有餘,並未因楚甲子的失態而動怒。他仰頭看向氣盛的少年,終歸是個被祖父滯留在家未經曆真戰的大男孩。
他垂頭繼續道:“楚小將軍何必動怒?我馮某人敢在這刻說出來,必是做好準備。”
“馮將軍的準備是五千騎乾得過楚兄弟的三百府兵以及我帶的七八個手藝匠人?”季飛揚邊吃菜邊道,一邊又去拉硬邦邦的楚甲子,拽他坐下。
“說來慚愧。”馮蕭苦笑道,“馮某帶的輕騎營三隊是風瑤騎兵裡的異類,堅守前任營長和前任風瑤之首——季大將軍的信諾,護國忠君。
然則……嗬嗬……
如今你二位應該能猜到,馮某被派往寒雪關,一點都不奇怪吧。馮某不是風太宰的親近軍馬,不順他意,被丟出來送死再順便做點事……同楚小將軍的命一樣的。嗬嗬……
楚小將軍,今天出發第一日,我等將麵對得是臭名昭著的西戎狼騎,逢戰必損。而打戰最忌軍內猜疑、動搖軍心的事。
所以,馮某前來說明風太宰的目的,以示誠意。
那麼,請問楚小將軍,此行正麵撞上西戎人,楚小將軍覺得該當如何?”
馮蕭問出真正的目的。
季飛揚玩笑不恭,大聲道:“自是打他們。”
淩雲噦了聲,在幾人的眼神下淡定得將稀粥呼啦下肚。“不好意思,我吃好了,先去休息。”
他撥拉背上的大包袱就要出帳。
楚甲子喊來護衛,令他帶淩雲回帳休息。
馮蕭不懂楚家隨軍帶個還沒馬高的少年做什麼。
待人離去,他愁眉道:“我們輕騎兵對付狼騎摩爾人,不占優勢的。不如風瑤騎兵裡的重騎隊伍,有車弩重矢,能拉防線。”
楚甲子想起手握的本錢,低聲道:“若沒有,我們就造出來。休整至三更,繼續快馬上路。”
“等等,”馮蕭歎了聲道,“馮某隊伍裡的糧草隻夠一月,而後麵風太宰是否會調撥糧草,馮某揣度不到。楚小將軍呢?”
“嗬,我楚家哪來軍糧?既入山林,又逢冬雪……且先熬著吧。”楚甲子說完,撇開眸光。
他的腦海裡想起夜間金簪提過的:小韓家關。
夜深時,季飛揚打在旁邊人的肩頭,聽楚甲子吱聲,就問道:“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還未問你見過我夢中情人後的事。”
楚甲子掀動鼻翼,沉默了會道:“祖父說,天下女子有三種。第一種:貞烈女子,如我娘。第二種:宜家女子,如我祖母。第三種:紅塵女子,如天下這千千萬萬的女子。然而,她哪一種都不是。我隻知道,這種女子,不沾為妙。”
“嗬,你這什麼分法,哄著家裡的婦人吧。在我看來,這天下女子就一種:多情女。”季飛揚正要列舉他認識的姑娘。
楚甲子哼了聲道:“恰好,她絕不是個多情女。你去招惹她,等著被她利用至死。睡了,餘下一個時辰就要出發。”
季飛揚看他翻個身,輕吐口氣,側身去抱淩雲入睡。
淩雲嫌棄地踹他一腳,挪了下繼續睡。
*大金宮*
數日後,大金宮裡,金簪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正是軒轅帝冊封的風神何豐。
此刻,這個男人慘白如紙,一身爛瘡,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哪還有以往的精致。
金簪朝高苗問道:“什麼是陰陽人?”
“便是男女合於一身,乃是一種自娘胎裡帶出來的病症。他應是生來如此。現下他的毒瘡已經從那禍根處潰爛至周身,臣也隻能這麼做才有可能保下他的性命。”高苗朝杜鵑道,“請去將管理宮侍的司侍監找來。對於閹割之事,他們更擅長。”
金簪朝看來的杜鵑頷首。
待杜鵑離開,高苗又道:“殿下,接下來微臣要給他清理毒瘡,請殿下離開吧。”
金簪便帶南葉出門,留下三名小侍聽高苗吩咐。
殿外庭院,南葉朝金簪道:“奴婢按殿下的吩咐,遣了金鳳宮裡、我們安插的小侍支走守冷殿的侍者。這才讓何豐有機會逃出來。”
“母後留他做什麼?”金簪不解道,“折磨他為樂?”
南葉不敢應聲。
“罷了。你囑咐高苗,儘量醫治他。若能康複,就遣個法讓高苗帶他出宮。”金簪吩咐完後遙望天際的浮雲,喃道,“以輕騎快馬的速度,差不多到西行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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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清在殿內聽金簪說假製國璽的事,還將製璽手稿交給楚甲子,當即呼道:“殿下,豈可如此糊塗?國璽手稿事關重大,一旦流落在外被月輝之流耳聞,天下必掀爭奪此物的風波。”
隨即,他趕緊向金簪躬身行禮,告罪失敬。
金簪看向不出聲的淩飛,緩聲道:“淩大人。”
這幾日淩飛都有些神思不囑,在擔心隨軍西行的淩雲。不同於將人留在東都,東都還有舅祖庇護淩雲。如今,淩雲是西行寒雪關,路途遙遠、危機難測。
淩飛聞言,行禮道:“此事確實不妥。殿下,您經過這幾日才說出此事,必定已是思量多時。”
“不錯。少傅請起。”金簪看向兩人道,“真國璽在東都,孤手頭隻有孫裴大人留下得一份蓋璽文書。孤早將東西準備好,意圖交給楚甲子,正是要收服他。同時,為孤日後謀得政權留一助力。
除此外,天下能製出國璽花紋之人不多。”
“微臣的孫兒恰好是一個。”淩飛接話道,朝沈長清道,“孫太傅留下多少人在京?”
沈長清一頓,低首道:“京中餘三十人,另有百餘探子,各行各業,散布在東都至京都的沿途各縣府。”
淩飛與金簪的眸光對上,垂首道:“遣人往西麵送信,交給淩雲。製璽征兵可以,但是,此後必須將假璽、手稿、圖冊全部毀掉或帶回來,不可外傳。”
沈長清張口,又無言。
他反複看向一老一少,無奈道:“當初就不該這樣做,風險太大了。”
金簪不以為意道:“即使流落在外也沒什麼。”
淩飛和沈長清愕然地看向她。
“孤知道,此璽關乎國本。軒轅月輝、慕容濤,天下群豪聞之,必會出手爭奪。奪璽者,入京都,駐金宮。你猜,多少人會為此動心,因它拚了命。”
金簪的眸裡映出血色,幽眸穿過無言的淩飛和震住的沈長清,直瞧向金宮外的無儘天穹。
【原來太女在下這樣大的一盤棋。她的落子已經不局限在這金宮,但凡有機會,她就能翱翔九天,誰也困不住她。】沈長清第一次意識到這點。他去看淩飛,那鎮定的表情似一點都不意外。
沈長清輕抿唇角,躬身道:“日前,微臣去了楚家,聽聞一件事。”
“楚家祖母如何?”金簪知道楚甲子在外能夠安心全係在這祖母身上。
“楚家祖母倒是無礙,吃齋念佛,給孫兒祈福。但是,她告訴微臣,楚家丟了一件東西,乃是……金宮布局圖。”沈長清蹙眉道,“這東西說機密也不算,說不機密卻也關乎金宮的安全。在這個時節丟失,恐怕另有隱患。”
金簪沉吟了下,垂眸道:“你去一趟西教坊,查當日同楚甲子一起去得還有誰?以他的身手,不可能一個人進得來金宮。”
沈長清愣了下,喃喃道:“這楚家小子……楚小將軍還會喝花酒?”在淩飛的輕咳下,沈長清趕緊垂身作揖。
待兩人離去,金簪也嗬了聲。
南葉問道:“殿下笑什麼?”
金簪不答,反問道:“說起楚家祖母,孤記得祈正卿家中也有病人,他妻子如何了?”
南葉嚅動唇齒,垂首道:“今年冬雪早降,祁大人的夫人本在秋時好轉卻在入冬後突發高熱。聽說,祁大人為給愛妻退熱,赤身臥冰給夫人降溫。可是,沒過一月,他夫人還是過世了。太仆寺那邊說,祁大人已經遞了辭呈,扶靈歸山。”
金簪沉默了許久,低聲道:“祈太師如何反應?”
“毫無動靜。”南葉低聲道。
“罷了。祈家如今已是頹勢。當初,祈太師站出來擁立孤,不過是想給祈家複興的機會。他家得這批子侄裡能起來就一個祁縉雲。孤突然想知道他的妻子是何等風情模樣,令祈正卿這樣雲淡風輕的人為她做到如此癡情。”金簪垂眸看向書案上的簡牘,幽幽道,“當真是叫人羨慕。”
“殿下何必羨慕旁人。殿下也能覓得良婿……”南葉說到這就住口,見金簪抬眸看來,眸色幽深如墨。她一時心驚膽戰地跪在地上:“奴婢錯言,請殿下責罰。”
“下不為例,起來吧。”金簪起身,朝她道,“你將鶯歌送到舞凰殿。”
“是。”南葉待她離開才徐徐站起,拍下嘴巴,喃道,“怪我。怎麼忘記殿下是太女,太女豈可有夫、何來婿。”
*英雄大道*
“楚小將軍,前麵可是號稱神仙難渡的落雁山。”馮蕭不解楚甲子轉道的用意,勒住馬韁,不再前行。
楚甲子呼出的白氣嗬了滿臉,濕漉漉得能掛霜。
他咬牙道:“我知道,落雁山乃是西行關要塞。我們不通西行關,轉道落雁山往北。以京都戰報抵京時日推算,燕門關沒有石鳴春的動靜,他必然帶人沿秦連長牆向西北而去。”
“你想攔截石鳴春北上?瘋了吧。他那邊是一人三騎,又有糧草。我們這一入山,彆石鳴春沒碰上,都死在落雁山裡。”
馮蕭不讚同道,“你沒打過仗,不懂野外凶險。依我之見,還是按風太宰本意,西進寒雪關,察摩爾人的動態為上。”
“如若這樣,我們出來有什麼意義?”楚甲子堅定眸色道,“寒雪關內的幾大道府已被三方劫掠,西南月輝君也去過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