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玉兀自思量片刻,道:“太子借蒼南事由聲討姚家,一來指著蒼南的錢填補虧空,二來壓製與他爭位的祺王。再則,陳氏禍起蕭牆,侯府豈能獨善其身?我猜測,是太子與陛下在北境事宜上齟齬不合,太子要以此拖侯府下水,迫使陛下妥協。”
嚴百丈終於有了表情,沾點讚許,“究其根本,是太子太過執著於創立一個清平盛世,此局算得上高明,打壓了祺王,肅貪,清鄉,攘軍,減賦減稅,皆自今朝始,一舉多得。可操之過急,須知,物極必反的道理。”
“侯爺跟隨扶持陛下二十幾年,卻又不止二十幾年,陛下認的第一個字,握的第一把弓,都是侯爺手把手教的。侯爺手中的北境大軍,實則是陛下的安枕的後盾。皇上近年將監國之權下放東宮,太子乾得出色,本是君臣和睦,可太子對侯爺出了手,染指北境,那是觸了龍之逆鱗。”
“太子殿下雖有監國之權,可儲君終究是臣,皇上雖少問國事,但,君就是君!”
君就是君!
是至高無上、掌握著所有人生死的帝王。皇上可以放權,但卻是容不下臣與君爭權的。
嚴伯剝洋蔥似的將皇家局勢一層一層細解,末了,問道:“禁軍與東宮衛都屬了皇太子,皇上若要掣肘東宮,當從何處借力?”
陳良玉猛然覺醒,“十六衛。”
沉寂邊緣的南衙十六衛,意外有了起複之勢。
“眼下民怨正沸,你行此大義滅親之舉,那些個筆墨杆子還不得把你誇上了天,抬得高高的。”嚴百丈迎著湖麵冷風眯起了眼睛,隱隱有擔憂之色,“登高跌重。十六衛若在當下、在你手中重振,幾年後,人們對今日蒼南民難之痛逐漸遺忘,仇恨逐漸淡化,到那時,若有讒言小人跳出肇因原委,再加以潤色做起文章,評判你今時今刻的所作所為,你便是踩著族人的累累屍骨上位的奸宄。”
陳良玉細細琢磨著嚴百丈的話,誠然,嚴百丈的擔憂不無道理,可在朝謀職與行兵布陣一樣,最重要的是時機,而好的時機是稍縱即逝的,至於往後如何,那便見招拆招,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再一想到十六衛的兵卒有了正經差事可辦時那股子歡欣雀躍,人在其位,便會油然生出使命感。她既任了職,便背了為弟兄們謀一個好前途的責任在肩上。
嚴百丈看得透徹,輕歎道:“四百多條族親的命背在身上,這道恩敕,你吃不消。”
眼瞧著陳良玉苦大仇深的一張臉抻平,漏出一抹察無可察的喜悅之色,嚴百丈無可奈何道:“既然你心裡有了主意,也罷。對你也不是全無好處。”
“什麼好處?”
“皇上既要用十六衛牽製禁軍,便不會著急降旨給你和太子賜婚。”
“那倒,還算件好事。”
她想到謝淵,捏了把汗。那樣溫煦純淨的人,要與殺伐果決、根基深厚的太子爭九五之位,非天命所歸則不能。
殘月掛上驚梢。
陳良玉披了件白狐毛領的氅衣,等在朱紅正門後來回踱步。
賀氏叫下人將飯菜熱了又熱,陳遠清與陳麟君始終不見歸府。
禁軍將宣平侯府圍了個水泄不通,門外有重兵把守,裡頭人出不去,便隻能在府中乾著急佇等。
更夫敲響了第一聲梆子,門外禁軍卻咻然集合收隊。
陳良玉忙抽了門閂奔出去,無人阻攔。
父兄踏月而歸。
宣平侯府解了禁。
陳良玉聳立著的肩膀一塌,緊繃著的心弦兒也鬆了。
陳遠清引咎卸任北境兵馬大元帥,交還元帥兵符,北境撤並軍士二十萬。
為謝姓皇族浴血疆場二十年的功勳,終是換得鐵律讓了步,皇家容了情。姚家滿門抄斬,蒼南陳氏卻沒有斬儘殺絕,判處成年男女一律斬首,家財儘數收繳國庫,其餘人等女發賣為奴,男發配充軍。
姚家與陳氏盤根錯節的蒼南勢力被連根拔起。
蟻穴雖清,堤壩已潰。
蒼南民眾猶如樹倒猢猻,大多奔散外逃求生去了,隻剩一望無際的荒涼動蕩。
上庸城中難民愈攢愈多,餓極了的人宛如紅著眼的嗜血凶獸,一切規矩都成了虛設。
活下去的欲望漫過一切人倫法則,上門搶掠竊盜傷人之事層出不窮。上庸城民戶家家門窗緊閉,入夜後更是驚懼,要拎了菜刀鋤頭在床頭才敢入睡。
朝廷不得已閉了城,將難民阻擋在上庸城外。
謝淵頂著漆黑的夜色駐在城外,衣袍上布著土痕與腳印,正捂著額角,血從鬢角蜿蜒爬滿臉頰。
是叫難民用石頭砸傷的。
氈布耗得快,趕不上難民激增的速度。募捐的米糧也很快見了底,隻能熬出些稀粥。
逼得急了,難民便蜂擁而上,爭搶起來。
官兵唯恐衝突發展成暴.亂,上前遏止,卻直接導致事態更加惡化。
難民瞄準了一個目標,便是王爺裝扮的謝淵,群起而攻。
謝淵被侍衛護著、簇擁著上了高處,全力嘶喊:“朝廷會解決,衣食都在籌措,殺了本王是能泄恨,可你們,你們的孩子、父老,都得等死!”
憤怒的人群這才漸漸偃旗息鼓。
安頓難民,事雜,出力不討好。
粥糧稍有短缺,激怒了他們,那便恨不得上來撕碎了人,啖肉飲血果腹。
苦差事一件,乾好了沒好油水,做不好卻有罰。
各大官署都推諉著不願摟這個爛攤子。
倒是高觀早早攬了這苦差事。
統領被禁足,南衙沒個做主的人。但好在沒人會留意小小十六衛的去向,高觀便腳一跺心一橫,也不請示了,領著十六衛去搭氈棚,燒熱水,隻待陳良玉解禁之後再請罪。
為著這事兒叫北衙禁軍狠狠嘲笑了一番。
閒魔怔了,什麼差事都往家摟!
一身力沒處使榻上躺臥著也比上趕著跟餓瘋了的難民打交道強上百倍,最起碼不會危及性命。
烏雲遮蔽了殘月,地下便更暗了。風燈照亮的一小塊區域如同遼闊荒原上一點微弱螢火。
謝淵將燈挑高了些,隻能看清周圍三五成群深陷的眼窩。
一滴豆大的雨點砸在鼻梁上,謝淵擢起白袍寬袖擦了一把。
雨勢“嘩啦啦”潑下來。
冬雨刺骨,難民大多衣衫單薄,若無避雨之所,今夜過後,怕是要死一半的人。
高觀抹著臉上的雨水,跑過來。雨聲急躁,掩蔽了部分話音,他隻能半吼著說話,“慎王殿下,氈布用完了,棚搭不起來。殿下快拿個主意吧,這樣下去,難民們都得死!”
臉上的血跡被冰雨衝刷洗淨,冬衣很快被澆透。謝淵遠望東北方向,此處離還未建成的衍支山行宮不遠。
自太子追究工部姚崇山賣官一案,由姚崇山督建的衍支山行宮便停了工。說是未竣工,也隻是廊廡、雕飾、亭子、大像等一些費神耗錢的活計沒做完,殿宇已蓋了頂。
可難就難在,皇家行宮,是禁止平頭百姓入內的,那被視為僭越犯上,當杖殺。
更遑論臟汙滿身的難民?
謝淵咬著牙,極力控製著上下牙打顫,做出一個艱難的抉擇:“讓大家起來,跟著官兵走,去行宮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