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狠狠一口咬在江無源的肩膀上。
鮮血的腥,擴散在她的口中。江無源卻像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屹然不動。
江無源將她帶到道觀的地窖,在儲藏著白菜土豆的倉庫隔壁,有一間像是刑房的地下室。
漆黑無光的地下室裡,老女冠點燃三根流著血淚的蠟燭,江無源將她強行按在石床上,用四條鐵鏈牢牢捆住姬縈的手腳。姬縈一直在叫喊,一直在謾罵,一直在反抗。
她的雙手在鐵鏈的摩擦下很快滲出鮮血。
“……你可以恨我,儘情恨我吧。是我替你做了選擇。”
江無源喃喃道。
他的眼中也有痛苦和絕望。
“……我是一個不值得原諒的人。”
一個提著藥箱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江無源最後看了姬縈一眼,和老女冠一起退了出去。
中年男人穿著灰色長袍,神色愧疚看了姬縈一眼,用一塊軟布塞住姬縈一視同仁見誰都罵的嘴。
“嗚嗚嗚……”
當第一根銀針慢慢鑽入姬縈頭皮,不似人更似野獸咆哮的哀鳴衝出軟布。
源源不斷的淚水,從姬縈布滿血絲的眼中溢出。
第二根銀針。
第三根銀針。
第四根銀針……
第一百一十九根。
中年男人將針包重新放回藥箱,帶著憐憫的語氣,對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姬縈說:
“針上有我特製的秘藥和麻沸散,想必過一會就會起效。再堅持一會,便不會疼了。”
男人提起藥箱,緩步走出地下室。
厚重的木門關上後,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從縫隙裡傳來。
“……藥效要一炷香後才開始生效,一開始病人會痛苦異常……再醒來的時候,便會忘卻前塵,和普通人一樣生活……留在這裡也起不到用……出去吧……你這是怎麼……內傷……”
腳步聲漸漸走遠了,接著是一聲地窖門的落下,地下室徹底安靜下來。
石床上一動不動,形如死屍的姬縈,手指忽然動了一下。
姬縈眨也不眨地望著頭頂空無一物的窖頂,雙手慢慢蜷縮。
她像一個癱瘓已久的病人,每一寸的動彈都耗儘全身力氣,每一寸的挪動,都要耗費常人數百倍的時間。
她慘白又布滿傷痕的雙手,終於握住旁邊的鐵鏈。
獸一般淒厲的哀鳴從姬縈的身體裡發出,她將全身力氣都集中到手上,眼睛瞪著頭頂,滾燙的淚水再一次決堤。
“啊——”
鐵鏈兩邊連在土牆上的鏈頭在顫抖,土塊灰塵簌簌落下。
姬縈青筋畢露,口中血腥氣越來越濃,幾乎隔著軟布也把牙齒咬碎。
鮮血滴落在鐵鏈上,雙手早就血肉模糊。
哐當一聲,兩條沉重的鐵鏈都落到了地上。
姬縈從石床上跌落。
她用血跡斑斑,顫抖不已的雙手,一一拔出頭頂的銀針。
那股火燒一般灼燙的感覺,卻被留在頭皮深處。
姬縈狠狠抓撓頭皮,卻絲毫不能緩解那烈火焚燒的痛。她踉踉蹌蹌想要往外走,卻被腳上的腳鏈拖住,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頭腦昏昏沉沉,意識好像隨時都要離她而去。
不能忘……
不能忘……
“公主,無論你今後身在何處,一定要記住你是誰。”
竹樂的聲音從渾渾噩噩的腦海中響起。
“你是中宮所出的公主,永遠,永遠都不要忘了——”
唱歌哄她入睡的母親,讓她騎在肩上摘鬆果的大伯父,還有枉死的三千寨民,以及一個讖言就要取她性命,逼死母親的皇帝,仗勢欺人的兄弟姐妹,偷偷幫助她的善良宮人——
以及天坑之中,曾撫過她發間的少年——
是這些人,影響著她的內心,一同構成現在的姬縈。
她一個人都不能忘,忘掉,便不是姬縈了。
如果要作為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她寧願以姬縈的身份死在這裡。
她支撐起麻痹無力的身體,雙手在落滿灰塵的地上胡亂摸索著,最終握住一個老舊廢棄的空燭台。
姬縈閉上眼,把燭台的尖端,對準自己的喉嚨。淚水接二連三滴落,和地麵的灰塵融為一體。
她鬆開身體的支撐,解脫似地向尖銳的燭台落去。
“勿回首,勿停留。”
“前塵種種,皆為虛妄。”
“但願吾女,平安喜樂,永永無窮。”
如寒山鐘聲驟然激蕩,腦海中突然響起的話語讓姬縈猛地伸出手肘撐住地麵。當她重新睜開眼,脆弱的脖頸離燭台隻有一寸之遙。
她隻是想簡簡單單地活下去,為什麼連這樣渺小的願望,上天都不肯實現?
姬縈的雙手漸漸緊握成拳,怒火燒乾了淚水,在黝黑的眼眸中蔓延,最終彙成燎原之火。
如果這是她的命——
她不認!
她不屈!
她不服!
她要拚儘力氣活下去——要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她不僅要掌控自己的人生,還要掌控他人的人生!哪怕是神,也不能將她任意搓圓揉扁!
江無源和薑神醫再次來到地下室,門開後的一切讓他們瞠目結舌。
桌椅傾倒,鐵鏈脫落。石床上殘留著無數拳頭留下的凹陷。少女的鮮血,觸目驚心地留在地麵和石床上。
江無源衝到力竭昏迷的姬縈麵前,回過神時,已經將少女抱起。
“薑神醫——”他麵色慘白。
薑大夫快步走上前來,撥開姬縈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查看頭皮上的針灸痕跡。
“這……按理來說,秘藥進入頭頂便會生效,但老夫也從未在病人蘇醒前拔掉銀針,所以……實在是說不準啊。”薑大夫神色猶豫,“眼下隻能先等病人蘇醒,再隨機應變了。”
江無源將昏迷的姬縈轉移到地麵廂房,白鹿觀觀主明鏡為她騰出一床乾淨被子,冷眼看著江無源將人安置到床上。
“如果她有朝一日想起從前,定會毫不猶豫殺了你。”明鏡站在門邊,細長眼眸中滿是冷漠,一張乾瘦的麵皮包裹著高高的顴骨,就連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也是同樣刻薄冰冷,“你又何必如此,還不如一刀殺了,彼此解脫。”
江無源沒有說話,愣愣看著床上昏迷不醒,毫無血色的姬縈。
從前,他以為自己隻是想給姬縈一個選擇的機會。
後來,他才明白,他是想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對姬縈下不了手,至少要保證姬縈不能再完成讖言。失去記憶,忘記公主的身份,女姬天下自然無從談起。
明鏡觀主還沒出家的時候,陰差陽錯救了執行任務失敗的江無源一命,算算時間,兩人已有十年交情。
她親眼看著江無源從一個殺人之後數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小小少年,蛻變成一名殺人不眨眼,優秀的南亭處走狗。
明鏡觀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江無源的難處,但她隻是扯了扯嘴角,不近人情地評價道:
“總有一日,你會因這不值錢的忠心送命。”
江無源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那也是他的命。
他在心中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