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清晨的曙光照亮了傷痕累累的赤色城市。
救援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然而,幸存者名單開始變得短小,確認死亡名單則愈發冗長。
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悲痛與壓抑的氣氛之中。對於正等待著家人消息的人們而言,災難還遠沒有結束。
小小的避難所中,中年男人顫抖著嘗試直起身子,卻重心不穩地跌落回地麵。
他充血的眼睛已經睜大到極限,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字。
【秋山莉實(女,7歲),確認死亡】
終於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他不住地發出粗重的喘息聲。站在附近的護士有些擔憂地靠近詢問,卻被他粗暴地推開。
在他眼中,那縷極端而狂熱的希望熄滅了。
他就這樣愣愣地站立了片刻,麵無表情,臉色呆滯,冰涼的液體卻從眼中不斷湧出,在布滿灰土的臉上衝刷出一道白痕。
忙得腳不沾地的弘樹這才注意到中年男人的異常舉動。還未等他上前詢問究竟,中年人突然發出了野獸一般淒厲的嘶吼。
他赤紅著雙目,衝出了避難所。
弘樹猶豫的時間隻有兩秒鐘。
他知道,對於失去了親人的人而言,一時情緒失控是在所難免的。但不知為何,他有一種令自己發抖的預感。
或許是由於中年人之前顯得太死氣沉沉,也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駭人。在思考出結論之前,弘樹已經追了出去。
中年男子奔跑著,自己嘶啞的喘息聲和心臟巨大的跳動聲在耳邊響徹。
徹夜的等待早已令他的情緒到達極限。而當女兒的名字出現在死亡者名單中時,腦中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也終於被徹底崩斷。
急促的呼吸令肺部傳來陣陣灼燒感,而來自胸口的溫度更加致命。他的大腦已經被洶湧的情緒所衝毀——悲傷,絕望,怨恨,還有憤怒。
為什麼?
神羽星海,為什麼不快一點趕到?
你不是英雄嗎?
為什麼一定要看到我的女兒被踩死在人群中,才不緊不慢地登場!?
他還記得,那個綠毛的小子提到過星海所在的醫院。他已經無法正常思考,隻憑借著野獸般的本能行動,在奔跑和怒吼中拚命釋放出足以毀滅自身的能量。
他跑過廢墟,穿過城市的道路,衝進了紅蓮市第三醫院。護士驚慌的喊聲,呼叫保安的聲音,器械掉落在地的嘈雜聲音,統統沒能進入他耳中。
他的眼睛像野狼一樣,掃描著每間病房門上貼著的名牌。當“神羽”二字出現在視線中時,他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蠻橫地將門撞開。
“神羽星海!你為什麼要害死我的女兒!?”
弘樹拚儘全力才沒有被中年男子的步伐甩掉。他來不及思考一個普通市民為何會比受過專業訓練的他跑得還快,隻能氣喘籲籲地勉強跟上去。
遠遠聽到走廊一端傳來的咆哮聲後,弘樹便意識到了不妙。
前所未有的憤怒湧上他的心頭。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力量令他腳步加快,擠進了傳出聲音的那間病房中。
“這位先生!!請您……”
視線投入屋內,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那位他所敬重的神羽星海搜查官正坐在病床上,略帶詫異地看向門外,身旁是麵露無措之色的年輕護士。
在星海身旁,醫用托盤上堆放了滿滿的被鮮血浸透的繃帶。這觸目驚心的場景令弘樹根本無法想象,為什麼一個人失血到如此程度後竟還能夠活下來。
護士正在向銀發青年的手臂纏繞新的繃帶。這一工作尚未完成便被打斷,門外的兩人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刻印在手臂上的,深可見骨的可怕傷痕。
青年的頭部,肩部,腳踝,渾身各處都纏滿了繃帶。他的臉色很蒼白,身軀被寬大的病號服籠罩,仿佛搖搖欲墜的秋葉一般。
身為“搜查部的人體宣傳器”,弘樹對關都地區的七位一級搜查官都再了解不過。他了解龍使者神羽星海的強大,從容,不可一世,卻從未見過身為人類的神羽星海這般脆弱的樣子。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
能夠輕而易舉擊退三神鳥的人類,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們不是全能的神——所有人本應清楚這一點。
中年男子本打算上前拎起不稱職的英雄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在地上。但自己的身體卻僵硬了下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行動。
兩個不速之客看到,在屏幕中總是從容微笑著的,無可匹敵的一級搜查官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神情。
了然之後,是悲傷,歉疚,和深深的自責。一切情緒都被盛在那雙湖水般的冰藍眸子中,搖曳著溢出。
“對不起。”
他說。
這場鬨劇很快便被終結了。
在弘樹回過神來之前,另外一個人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凜冽寒風中,弘樹仰起頭,看到了一身黑色風衣的青年的背影。
他的頭發很長,冰晶般的銀絲筆直垂下,在冷氣中微微搖擺。而他的嗓音中蘊含著足以令所有人恐懼的怒意。
“滾。”
中年男人的雙手雙腳被憑空出現的冰之鎖鏈牢牢扣住。寒氣入體,情緒失控的父親一聲不吭地倒下了。
某一瞬間,弘樹甚至以為這個人會把鬨事者殺掉。好在這恐怖的臆想並沒有實現,被寒氣所籠罩的青年瞟了弘樹身上的救援部製服一眼,便將昏迷的中年男子踢到了他的腳下。
——意思不言而喻。
向屋內的人道了歉,弘樹拖著中年男子走出病房後,門立刻關上了。
那個人……是神羽先生的親戚嗎?同樣都是銀色的長發呢。
弘樹暗暗嘀咕,直到隱約聽到門內傳來的談話聲才恍然大悟。
那個人叫神羽先生為師兄,也就是說……
眾所周知,神羽星海的師傅是前任首席搜查官星雨白夜。說起白夜的另一個弟子,當然——就是那位冰見家族的大人物了。
見到“傳說級人物”的興奮隻湧上來了一瞬間,便被隨之而來的低沉情緒所淹沒。如果是平時的弘樹的話,說不定會鼓起勇氣去試圖搭話,但現在的弘樹隻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擾這位已經足夠拚命的英雄了。
走出醫院的大門,少年看了看中年男子手腳上捆著的,毫無融化跡象的冰之鎖鏈。
他知道的——早在訓練家培育學院學習時,他的老師就說過——能夠成為一級搜查官的都是些責任感強到過剩的家夥。不是這樣的話,他們是無法背負起民眾的沉重信賴,走上這樣一條艱險道路的。
如果他們被指責“你的救援不及時害死了我的女兒”的話,他們就真的會把這當做自己的責任,並且因此而自責懊悔,痛苦不已,一生都難以釋懷。
弘樹向往著成為搜查官。但是,這一刻,仿佛冰之鎖鏈的寒意傳染到他身上一般,他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了起來。
尚且年少的新人還無法想象,背負著這樣的指責和冷眼,究竟要有多麼大的勇氣才能繼續活下去,究竟要有何等的毅力繼續完成搜查官的工作。
沒錯,搜查官是英雄——這是媒體一直以來的宣傳方式,也確實有無數年輕的訓練家因此備受激勵。
可現在,弘樹開始懷疑起了媒體的報導,以及所有人對搜查官們的認知的真實性。
隻攜帶了三隻寶可夢的一級搜查官以一己之力擊退三神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開始對這樣的說法深信不疑呢?
搜查官是英雄,但不是神。他們也會受傷,也會疲憊。而當他們傷痕累累時,崇拜英雄的人們卻隻會加倍苛刻地要求英雄。
寒冰的鎖鏈正束縛著鬨事者的四肢。而人們的無底線的期待,無條件的信賴,包括弘樹自己對搜查官的過分崇敬——不也是在搜查官們身上套上的沉重枷鎖嗎?
這太奇怪了。
弘樹對自己說,正如之前他對避難所的傷員們說。
他們明明在守護我們,我們卻做出了這樣的事來回報,甚至還要求英雄對我們說對不起嗎?
……
對不起,神羽先生,我沒能阻止他闖進您的房間。
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年輕的男孩將臉埋在手掌中,低低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