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霈忠看到李通涯眼裡放出的光芒,是一種純然的敬佩,油然而生一種同調之感。
李通涯之於秦霈忠,與其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更像是冤家對頭,李通涯換了四任長官,當年叛軍眼看就要攻入京城,秦霈忠和李通涯還都不是靳則聿的屬下,原本禁軍的統領費晟把秦霈忠叫了過去,合計著一旦城破,是否要轉而投敵,當時李通涯還不是“李指揮”,隻是一個副手,費晟讓李通涯把當日的城門令拿出來,當時之亂,已無所顧忌,費晟當著他的麵,要李通涯辨形勢。
可李通涯還是堅持,並且同今日一樣,同費晟詳述二三,並且告訴長官,絕不能動半點棄城的意思,秦霈忠就看見費晟操起一方硯台砸在他腦袋上。那時李通涯同他還不熟識,隻見他承受了這麼一下,猛然就站起來,還以為他要反,四周就來人把他按住,反剪了雙臂就按倒在地,沒成想李通涯喊了一句:“你們乾什麼!職責所在,我這是要繼續去守城!”
他的額頭側方像一個火紅的雞冠子,側開一道血槽,透出一種扭曲而堅定的眼神。
費晟此時已經亂了,被他這種神情嚇住,對著秦霈忠說:“去,給他包紮一下。”
一圈繃帶下來,血從腦袋上麵滲出來,秦霈忠又給他饒了一圈,他也沒有一句謝,包完了,撥搡了他,自己就往城門那頭去。秦霈忠見他腳下虛浮,就跟了他去。
因著長官的意思,好些人都散了,換著彆人鐵定是不乾了,可他李通涯頂著紮了幾圈繃帶的頭,同剩下的人一道守在城門邊上,沒有委屈,當時秦霈忠就問他為什麼,他說奉命守城,城門指揮使出了差錯,他這個副使頂上,這是他的職責,後來費晟殺了頭,李通涯反倒存活了下來,就是幾任長官都同他不對付,到了靳則聿手底下才成了正使,領提督職。
李通涯也不喜歡秦霈忠,覺得他這個人太圓滑。
但是有一點好,不吝嗇對他人的讚美,那日守城的時候,後來是秦霈忠帶人來給他添補,他說:雖然我看不上你,但不妨礙我覺得李副指揮忠勇剛正、令人敬佩。
“什麼旁的原因?”
靳則聿的問話打斷了他的回憶,秦霈忠瞧了瞧李通涯。
見他臉上竟然紅了,他本就瘦得像猴,這麼一來愈發地像了。
“信麼?”靳則聿沒等他們回話,淺笑一下,自顧道:
“看來是信了,你們都信了,估計這京城也都信了。”
秦霈忠咧嘴,圓道:
“不過現在陛下對這樁婚事沒有旨意,也不必操之過急。”
“儀德殿的事你們都聽說了吧。”靳則聿道。
“聽說了,聽說胡卿言言語上冒犯王爺,被陛下罰了二十軍棍,”秦霈忠笑了笑,聽說王爺把自己貼身的玉都拿出來給了人,想必是印象頗佳,於是乎笑道:“這不還聽說王爺送了塊玉給言府小姐,我才急匆匆地趕來,您彆說王爺,這言府的小姐還挺有意思,那日捕獠之時,她嘩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然後去把牆頭的那支箭拔下來,大夥兒都緊張,還以為她要做什麼,誰知她就對著那箭頭一頓猛瞧……”
秦霈忠說到這裡加了些動作,不禁在那裡笑起來,正好對上靳則聿的眼神,立馬又收住了。
“陛下把那枚玉佩給了她,並未過問我的意思,這便是旨。”
靳則聿把一直持在手裡的本遞給了秦霈忠。
秦霈忠打開一看,上頭正字小楷,書列的都是黃金、白銀、茶葉、聘餅、生果之物——
“這是……”
“聘禮。”
“我去?這不合適吧……”秦霈忠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你去,你擅長做這個,媒人麼,要圓通,順便為前頭的事賠個不是。”靳則聿走到秦霈忠麵前,“大婚那日我想奏請陛下讓蕭相做這個司儀官,他們也是蕭相請進京來的,諸種事宜,你去更合適。”
秦霈忠覺得這是對他某種能力的肯定,心裡升起一絲喜意。
“怎麼了?”靳則聿見他暗笑,問道。
“您這聘禮有些規矩了,現如今都添了很多花樣。”
“這是老秦寫的。”
“那行,我同秦管事商量下,這‘納采’的東西備下我便去,我懂您的意思,到時候一定把蕭相那派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秦霈忠雖還未做這個媒人,但臉上有了媒人的光彩,一路從五軍都督府出來,直奔王府,在快進王府的時候,聽到據木頭的聲音並著敲敲打打的聲響從東北角冒了出來,這王爺府上同其兄弟之院隔著一扇角門,倒也分不清是哪個院裡頭傳出來的,從影壁後頭繞進去——
見到管事背手立在階上,指揮著一眾人,原本開闊的草坪、甬道,擺滿了各色事物,倒給這一院添了許多煙火氣。
適才聽到的正是王府裡的工匠在運斤,有拿著槽刨開槽的,有拿大鋸那種俗稱“二人抬”的,也用手裡持著圓鑿的,鑿的樣式是那種類方角的朱漆箱,上頭頂著的是紅漆的抬杆,秦霈忠走近看了看那木,都是徹料做,再細看櫃腹,體製不大但是所容甚廣,他手指撫過那木,心裡想到言府三小姐,覺得自己已經擔起了一個媒人的擔子,總覺得要為這位未來的王妃爭一些排場。
“唉老秦,你這擔打得如此精細,你光擺幾十斤聘餅,多俗氣。”
“我朝皇子、臣工,聘禮皆有定製,不可逾矩。”
“這王府要是沒了你,這氣氛可得鬆快些。”
秦管事乜他一眼,一本正經道:“王府要是沒了我——要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