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曰——無衣。”起調極高,蒼然如神巫的祝禱。
“與子同袍!”年輕的劉徹,年輕的漢武帝,聲音裡還帶著年輕人的沙啞,麵孔上閃爍著淚光。
這是《詩經》《無衣》的第一句。
怎能說你沒有衣裳,讓我為你披上我的戰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歌聲慷慨激昂。
君王將起戰事,修理我的戈矛,我與你正並肩承擔著同樣的仇恨。
這是秦人的戰歌,在久遠的時代,比兩千年前的西漢還要更久遠的春秋和戰國,秦人的士/兵就唱著這首歌,追隨在君王的馬後伐取天下。
夜風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紛飛的裙擺像是白金兩色的浪花簇擁在她周身,她仰起頭,視線掠過垂墜的帷幕也掠過劉徹的頭頂,停留在屋頂描金的壁畫上。
壁畫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濃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畫的每一筆細節,隻看見持燈的神人立在彩繪叢擁中,婉約而神秘地微笑著。
《詩經·無衣》,這首歌最早的記載見於《左傳》。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戰國的那個年代,秦國的國君征召秦民從軍。士卒不願離鄉征戰,日夜不絕地哀哭。七天之後,國君親至,高唱《無衣》。
七天裡日夜不絕的哭聲就在歌聲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國的軍隊開始往戰場進發。
這首詩是曾經的國君親口為士卒唱出的勸戰書,如今時隔數百年,又從新的國君口中唱出。
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歌聲在帷幕和壁畫間周旋盤轉。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君王的戰意於此熊熊燃燒。
此時是春天,夜風寒涼。
可是春天會過去,夏天會過去,秋天也會過去。
建元四年會過去,這首在深夜裡唱響的歌聲也終將流散在風中。
兩千年後,塵土埋儘風流,上林苑和未央宮都變成平地。
但此時此刻,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劍未磨利酒微涼,漢武帝劉徹十九歲,年將弱冠,壯誌未酬、雄心無限。
他在上林苑的月光下唱起《無衣》,未來五十年宏圖霸業從此露出端倪。
“恭喜你打出【聲入人心】成就,漢武帝劉徹在十九歲唱響《無衣》,但哪怕是活到了九十九歲,他也不會忘記今晚的歌聲。”
係統陷入沉思,係統邏輯崩潰,係統在混亂的電流聲中氣若遊絲地說,“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不應該是你給劉徹唱歌嗎?”
久久的沒有回應,隻有月光照落在歌聲和壁畫之間。
林久就在這樣的月光下開口,“為什麼要唱歌呢。”
“舞動人心?聲入人心?成為寵妃?”
她一句一句地說出來,並不是質問的語氣,甚至也不帶有一點點的疑問。
但係統無端覺得汗流浹背,覺得心如油煎。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自己發布過的任務和給出的完成建議,在這樣的林久麵前,他那點東西竟然羞恥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久繼續說,聲音很輕,也不帶情緒的波動,“何如登臨神座,天子跪我。”
何如登臨神座,天子跪我。
係統閉上嘴,沒有再多說出一個多餘的字音。
隻是在最後,在劉徹唱完《無衣》,歌聲仍然盤旋在上林苑中的最後,有提示音響起,“主線任務二【挑起漢武帝的興趣】已完成,完成度SSR。”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林久走出劉徹的寢宮,白金兩色的裙擺如浪花一般簇擁著她的腳步。
夜風寒涼,風吹樹枝簌簌作響。
此情此景,容易使人感到落寞。仿佛千年之後,故人凋零,唯有叢叢的高樹,猶自在春天裡發出綠意。
叫人想要輕輕地歎一口氣。
果然有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是係統。
林久的腳步停了下來。
風中響起一聲驢叫,很奇怪,分明是最世俗的聲音,在這樣的深夜裡,卻竟然生出一種縹緲的意味。
有人,坐在車上,車前有一頭拉車的驢子。
月光更亮了,但沒有影子,這一人,一車,一驢,全都沒有影子。
是劉邦和他的驢車,他無所事事地雙手枕在腦後,叼著一根草莖,斜靠在驢車上,仿佛是個年輕的車夫。
林久停下來時,他剛好轉過臉,吐出口中的草莖,咧嘴露出一個熱情的笑容。
他帶著笑說,“神女還願意見我一麵,我心裡真是感激不儘。”
話音落下,係統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劉邦一出現,劉徹似乎就變成了小孩子,青澀稚嫩不成熟。
今夜他為禁宮朝堂而痛苦,心裡眼裡藏著怨恨,渴望著有朝一日大展宏圖。
而劉邦已經讓他發下詔書冊封神女,眼望大漢百年江山社稷。
怎麼說呢,對比起來,方才林久和劉徹的場合,簡直像是在哄孩子一樣了。
大人之間的對話,從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