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不知如何稱呼?”崔六爺沒有見過蘇鸞兒,並不知她就是那位出身低微的世子妃。
洛春道:“是我家少夫人。”
崔六爺一愣,心下惶恐登時散了許多,原是那個蜀地來的平民醫女,好應付。
“不知少夫人有何疑慮?”崔六爺神色鎮定,來時一路的心虛都壓了下去。
蘇鸞兒將賬冊推過去給他,附上藥方,說道:“煩請東家把這幾味藥材的單價列一下。”
崔六爺笑著應好,接過藥方和賬冊,核對過日期,卻沒有交待人去辦,隻是說道:“一分價錢一分貨,王妃娘娘交待過,不能丟了王府的麵子,都要用上等藥材,那批藥材已經用完了,現下進的藥材便宜不少,不可同日而語。”
兩年多的舊賬,便是最近的也是幾日前的了,崔六爺若咬死那批藥材是優中擇優,價格高昂,蘇鸞兒是沒有辦法反駁的,畢竟她手裡沒有藥材,不能鑒其優劣。
房中沉靜良久,崔六爺笑嗬嗬看著蘇鸞兒,心下惶恐已完全散了。
想來徐王妃也知賬目有問題,但看在右夫人的麵子上,不好親自出麵,遂遣這個沒甚才乾的世子妃來做這等得罪人的事,做好了給王府省下一筆開支,做不好,便當世子妃少不更事,不懂規矩才來相問,雖查不出結果,多少也能警醒他們不可妄為。
蘇鸞兒沉思半晌,見崔六爺氣定神閒,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樣子,想了想,說道:“如此說來,這藥材價格高昂,應是繳納的稅銀也高出許多?”
崔六爺臉色一僵,沒料想這位世子妃還懂些稅律。
藥材的稅銀往往很低,而藥材價格一旦超過限定數額,稅銀也會遠遠高出一等,戶部都有登記,可以查閱。王府若較真,去戶部查他繳納的稅銀,麻煩就大了。
“少夫人說的是,稅銀確實高昂,但這錢自不能算到王府頭上,這樣吧,我讓賬房先生重新核算一下,把稅銀給您去了?”
崔六爺態度軟下來,也鬆口重新對賬,又有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蘇鸞兒自不能窮追不舍,總要給他些麵子,隻把多家藥鋪核算出的藥劑所費留給他,“東家且算算,能比這些藥鋪高出多少。”
言外之意,市價如此,新做賬彆再高的離譜。
崔六爺滿口應好,笑臉將人送走,立即差人給吐穀渾氏遞消息。
出來永安堂,洛春總是打量蘇鸞兒,透出幾分刮目相看的味道,“少夫人,您還懂稅律?”
蘇鸞兒搖頭,“知道一些,並不精通。”
她跟著師父四處行醫,也跟藥商們打過交道,大體明白其中門路。
這事說罷沒幾日,永安堂重新做了賬目,藥價雖還是比尋常藥鋪高一些,但並不離譜,蘇鸞兒請示過婆母,依此價格結算了藥錢。
本以為這隻是一樁尋常家務事,沒料想,竟引得武安王在家宴上公然過問。
因著黎二郎婚期臨近,新婦進門前,王府辦了一場家宴,意在訓誡家中晚輩要牢記家訓,雍睦相親。
宴上,武安王突然問徐氏:“永安堂的事,是誰經辦的?”
武安王已從吐穀渾氏那裡聽了些抱怨,避重就輕隻言王府拖欠永安堂兩年舊賬,最後又嫌人家要價高,想方設法討價還價,實在小家子氣。而永安堂顧忌姻親關係,大大方方給了最低價。
武安王了解徐氏,知她辦事一向周全妥當,就算永安堂果真要價高,允諾出去的生意,顧忌這層姻親關係,也絕不會斤斤計較討價還價失了體麵。
這事必不是她經辦的。
徐氏早有所料,想吐穀渾氏定有怨言,會趁機找武安王說道幾句,麵色仍舊從容,落落大方地說道:“是鸞兒經辦的,我想她也該學學管家了,分了一些事務給她,王爺,可是有不妥當之處?”
武安王聽罷,朝黎燁夫婦掃了一眼,慮及蘇女出身,並不意外她這般做法,自己若過分苛責,反倒有失身分,遂淡聲道:“以後做事,還當大方些,永安堂藥價概是比尋常藥鋪高了些,但尋常藥鋪如何能容你拖欠兩年賬目?你來我往,互惠互利才是正途,怎能一味自私自利?”
席上鴉雀無聲,府中庶務一向都是徐氏主管,武安王從不過問,能叫他在宴席上公然教導訓誡,真是頭一回見。
蘇鸞兒縱有一百個因由想要辯駁解釋,也不能在這種場合當眾反駁公爹,隻得低首認錯。
徐氏見狀,看看自家兒子,忙道:“是我慮想不周,沒有教她怎樣做,王爺勿怪。”
黎燁從未見母親如此謙卑,印象裡,母親做事一向遊刃有餘,不曾給人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的機會,今次,卻因為他妻子的失誤,當著右夫人和一眾小輩的麵,如此卑微地向父親道歉。
黎燁碾著茶盞,手背上青筋暴起,眉宇微蹙。
徐氏卻在這時繼續道:“不若這樣吧,二郎就要娶新婦了,等二郎媳婦進門,義診藥材一事,就交由她經管,您看如何?”
吐穀渾氏聞言,說:“還是算了吧,永安堂畢竟是崔家的鋪子,二郎媳婦理當避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二郎媳婦素有賢名,我相信她定會秉正處理,再說了,咱們兩家是姻親,誰吃虧誰占便宜,何須計較地那般清楚,又何來避嫌一說?王爺,您瞧呢?”徐氏看向武安王道。
“你定吧。”武安王清清淡淡一句話,其實已然做了決定。
宴畢,黎燁又被母親單獨叫了過去。
“你回去勸勸鸞兒,宴上的事,彆放在心上,鸞兒第一次辦事,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徐氏開解兒子道。
黎燁不發一言,母親受了那樣難堪,竟還顧念著他的妻子。
徐氏歎口氣,又道:“以後,我會再找機會讓鸞兒掌管庶務,我年紀大了,你二弟三弟也要娶媳婦了,以後這些庶務,都要分發下去。”
她頓了頓,無奈地說:“我會好生提點照應鸞兒,她是世子妃,理應總管這些事。今日若非你父親當眾提了意見,我也不會做出那樣決定。”
不甘心裡夾雜著一些愧疚。
黎燁明白母親的難處,母親是一家主母,須得公正無私,但母親也不希望,本該屬於世子妃的權力,旁落他人之手。
可他們都清楚,他的妻子擔不起這個重任,憑母親如何提點照應,蘇鸞兒鎮不住這個家。
如今是二弟的媳婦,將來還有三弟、四弟和五弟的媳婦,他的妻子若沒有母親那般的才乾,根本難以服眾。
若再像今日這般,被父親公然訓誡,這管家之權,極可能交給素有賢名的二弟媳婦。
“母親,讓您費心了。”黎燁眉宇緊蹙。
徐氏擺擺手,佯作無可奈何地重重一歎:“我不為你和鸞兒費心,難道為旁人費心?”
默了半晌,徐氏又是搖頭,“其實不怪鸞兒,她若有二郎媳婦那般家世,你父親今晚就不會嫌棄她自私自利小家子氣,概要誇她賢惠通達,秉正無私。”
說到這裡,徐氏笑容苦澀,又歎了口氣,對上兒子目光,忙收斂神色,不欲叫他心疼模樣,說:“快回去吧,鸞兒心裡定比我還不痛快,你好生安撫她。”
“是。”
黎燁拜辭母親,出得頌暉堂,望著偌大一個王府。
處處燈火通明,赫赫煌煌,在母親的治理下,井然有序,欣欣向榮。
將來,母親要把這偌大一個王府交到他的妻子手裡,可他的妻子,擔得起這份責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