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看著這張男性臉孔,細看了一番。
男人的膚色偏黃,像是上過油的麥色古玉。五官明朗大氣,長得還算不錯。
透過這張臉,金簪想起得是那個聽聞西戎東進後穿甲上朝的太保楚劉素。
楚劉素一身正義、熱血、忠君愛國、老當益壯的精神狀態給了金簪深刻的印象。
此刻,她低低地說:“……孤……想了你好久。”
【孤想著楚太保的孫子是什麼模樣?如同楚太保一樣忠君嗎?你在認出孤後跪下了,同孤想要得一模一樣。】
【天啊,她……太女想了我好久!?】
楚甲子忘記了呼吸,麵孔漲得通紅,連胸腔都開始劇烈地起伏。
金簪的眸裡流過詫異,蹙眉道:“對不起,楚將軍。孤本意不是這樣,但是,孤不得不這麼做。你……能理解孤嗎?”
楚甲子愣愣地點頭,心生失落。
失落於她微涼的指尖離開下顎,他需要那點涼來將心間熊熊燃起的情花熄滅。
“孤想你活著從寒雪關回來。”金簪歉然道。
楚甲子微張瞳孔,被女孩燃起的微醺感隨她的話,進入另一種境界。
他好似聽到寒雪關呼嘯的狂風、嘶嚎的戰馬,乃至將士浴血奮戰的搏殺聲……以及寒風落葉中楚家人馬革裹屍的宿命。
“為何不給楚家留一條活路?”楚甲子咬牙問道。
此刻,他徹底從金簪的清純、芳香中清醒過來,脫離那種醺人的狀態,問出此行的目的。
金簪答不上來。家國、私心,不知何時已在她心裡混在一起。
她低聲道:“楚家的忠心是守護這個國家,守護皇族賜下的榮譽。孤自生來就肩負這個國家,為此,孤可以犧牲任何人,為此做任何事。”
“嗬。”楚甲子發出意義不明的笑聲。
酒醺的酥麻退去後,他的體內升起得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而這種感覺,他一點都不陌生。
第一次,父親戰死邊關的消息傳至家中。初聞父親的死訊,一家人悲痛欲絕。母親隨之不久殉情而去。楚甲子成無雙親的孩童,失意、仇恨、祖父的忠君愛國教導……這些沉重的情感壓在他弱小的肩頭。
第二次,楚家叔伯死守寒雪關,抵禦摩爾人入關……然則,瘋狗風子鸞忌憚楚家人的軍功,暗奪兵權,導致營中起亂,以至叔伯戰死寒雪關。隨後,夏夔帝收了楚家的兵權,將楚家軍歸入地方道府的司馬門下。這是皇權旁落的開端,夏夔帝用皇權將自己逼入死局,隻留瘋狗接任的風瑤騎兵在朝。
這種憎恨一國無能的感覺像是山一樣壓在忠君愛國的情感上,令日漸成熟的楚甲子憤怒難紓。
第三次,祖父。他忠於職責、儘於大義,畢生以驅逐西戎人、奪回西六府三城為目標。
家中奴仆、孫兒跪求他彆去,祖父偏要去。孫兒要一起上戰場,卻被祖母以死相挾,死拖拽著不許去。
這種窒息般得越來越重的沉重感比捶鐵的錘子重得多。
現在,這種感覺再次襲來,而它來自於這個女孩……不,大周的太女,窒息得令人發瘋。
“微臣家中還有一老祖母。”楚甲子再次抗住這股沉重的情感。然而,他終究屈服於楚家的命運。
他想起祖父出征前說過的話:
“孩子,祖父是老了,但是,祖父還提得起這把刀。記住,我楚家忠得是國、守得是大義,死在守國的戰場上是楚家男人的歸宿。你且先蟄伏著,待瘋狗死去,軍權歸來,你也要傳承我楚家的意誌,將那西六府三城從摩爾異族的手上奪回來,解救那些被奴役百多年的大周百姓。
記住,絕不可讓我大周的國土被異族侵占,絕不可讓我大周的百姓被異族奴役,絕不可讓我大周的君主被異族欺辱。”
“孤遣沈少傅去楚府頒旨。他是奉行君子之道的老師,見過你祖母後,定會替孤照顧楚家。”金簪緩緩道。
這就是她的心思,純粹的利用、善意的彌補。
這一刻,楚甲子再也不覺得這個女孩是寒夜明星、夏日不綴凡俗的清荷。她是一個權利者,一個充滿算計、陰謀得正在成長的女帝王。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他栽了,栽在楚家忠君愛國的大義,栽在太女的身份和姓氏,栽在不期然卻又理所當然的魯莽悸動中。
楚甲子向她磕首,極其平靜地磕首:“臣定不辱命。”
金簪暗籲口氣,上前將他扶起來。而後,她就那樣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將楚甲子拖拉著往簾外走去。
楚甲子詫異地看向交握的手,感受指下的細膩肌膚,以及走動中拂來的香氣。他恍然意識到:即使她是太女,大周的儲君,卻依然是一個女子。這是女子的閨房。
他緊張地掙了下,卻發現太女握得很緊,清醒的腦子遲鈍地道:“殿下,男女有彆。”
金簪不讓他脫手,頭也不回道:“你從西教坊過來,男女那點肉上欲望的事應該已經解決了吧。何況,孤是君,愛卿是臣。楚將軍會犯上嗎?”
【你不會。】
楚甲子的心像是被困在冰上的一團火焰,猛得炸裂了下又被寒氣封凍。
他拉起唇角,注目在太女的黑長披發,隨她的走動拂在兩人交握的手掌,有一絲絲微癢。
【這個太女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子?】
金簪顧不得他得那些心思,喚來守門的南葉,吩咐道:“你將後殿的燈點亮,拉開那大簾子。”
南葉匆匆地看眼楚甲子以及兩人交握的手,垂目行禮後取了燈盞在前領路。
後殿中,南葉拉開牆壁上的裝飾簾子,露出一副巨大的堪輿圖。
這是大周西麵的秦連長牆地帶。
在楚甲子的錯愕下,金簪鬆開他的手,在堪輿圖前一指點在寒雪關的位置。
“如今,西戎人應該退回寒雪關,但是,石鳴春給的虧,以西戎人睚眥、火爆的脾氣定不會善罷甘休。石鳴春應該會繞過千秋山,試圖從燕門關,或者兩處的小韓家關返回北延。
你說,如果你能帶上風瑤騎兵,在小韓家關阻截石鳴春,將他們趕回寒雪關,可否利用石鳴春攻打摩爾人?”
楚甲子眨眼,搖頭道:“微臣不知道。祖父說過,戰場上瞬息萬變,石鳴春的隊伍路過京都,我曾去看過,那些人一人三騎,是精兵良馬,擅進擅退。
按瘋狗的意思,他不想自家子侄和風瑤騎兵送死折損,必希望我直接帶人去寒雪關,守在那裡等摩爾人退去,而不是招惹石鳴春。”
“是。”金簪默然。
她想了許久的戰略似乎毫無用處,喃喃道,“不僅你會被留置在那,瘋狗也會派人將你監視。倘若你回來……恐怕……”
楚甲子突然想笑了。
他看著這個白衣黑發如鄰家姑娘的小女子,突然道:“你也喊他瘋狗?”
“他比狗都不如。”金簪咬牙,撇著臉,生氣道。
“難倒他欺負你?你是太女。”楚甲子有點急切。他也發現這個太女很隨意,就隨意得一屁股坐在金簪的旁邊。
他吞了下口水,同她對張堪輿圖發呆。
金簪哪有時間發呆。
她側身抓住楚甲子的手臂,專注地看著他道:“孤給淩少保的孫子淩雲一些東西,若你們能用上最好。孤想要你將西戎人趕出關外。當然,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自退關外。但是,孤希望有人守住寒雪關,也希望你能震懾北延,不令他們輕易南下。”
“倘若瘋狗死去,北延慕容濤定會南下的。”楚甲子將以前祖父擔憂的話道來,“北延慕容濤早有野心。但是,瘋狗手握風瑤騎兵的大權,三十五萬騎軍被他霍霍成二十萬,如今他肯派給我一萬都得謝天謝地。”
金簪捶了下地麵,看向地圖上的西南方,屬於月輝君的勝爭道府地界。“孤如何才能從這盤棋局中脫穎而出?”
“殿下為什麼要脫穎而出?”楚甲子不解道,“五方爭雄,必有亂戰。殿下按兵不動,自能解圍。這是祖父說過的話。
如今,瘋狗親自征兵擴充風瑤騎兵,他想要守住京畿,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他若敢危害皇族,天下群雄勢必對他口誅筆伐。”
金簪明了此中的道理,沉著道:“但是他活著就遲早會對軒轅氏下手。”
楚甲子聽後不言,沉默下去。
良久後,他又道:“我楚家兵馬都被分散在寒雪關附近的三道府。此次西戎人入關,他們也護過一陣,可惜終究不敵。倘若殿下可以用國璽蓋章,令我私下集結楚家散落四方的兵馬。或許,我可以鎮守寒雪關,有朝一日揮戈勤王,助你鏟除瘋狗。”
金簪抱膝的手臂輕輕地收緊。
她低聲且不自信道:“可以嗎?”
楚甲子側身,跪在她的麵前。
他專注地望著她清麗的麵容,亮爍雙眸道:“我楚甲子對天發誓,定護太女平安,守住寒雪關。”
金簪望著他堅定的麵容,也在心裡做了決定。
她站起來,邊跑邊道:“你跟我來。”
楚甲子愣了下,鼓蕩的心口激出股熱血,隨她向書房奔去。
金簪將一張古圖和一本冊子,以及一張蓋過國璽的文書遞給楚甲子,輕聲道:“這是古時雕刻國璽的筆錄。國璽被父皇帶去東都,孤無法親自給你蓋印。但是,孤可以用彆的辦法幫你。”
楚甲子抓著手裡這些東西,有點回不過神。所謂的辦法:製假國璽?
他的腦海裡隨之跳出一名孩童。
金簪已經在吩咐南葉伺候筆墨,按楚甲子的說法,書寫一封招兵令,敕為“護國軍”。
她將詔令交給南葉,令她蓋太女印,朝楚甲子道:“孤的身家性命、一國之重,全部托付給楚將軍。孤以軒轅姓氏、大周國名,敬……國之名士。”
說完,她向楚甲子抬袖行國禮。
楚甲子捏緊這些東西,沉重的無法言語。他以雙膝跪地,朝她重重地還禮。
馬為知己者良,士為知己者死。
此刻,楚甲子的少年雄心已經被太女金簪徹底激發。
他已忘記家中祖母寧可投繯都不讓出征的事。他更明白了祖父所謂的忠、愛之意,以及心甘情願被某些人驅策的使命和守護感。
南葉幫楚甲子打了包,將他送到天機宮的側門口。
楚甲子背著這些東西離去,被冷風一吹,腦袋就清醒多了。
他又跑回牆下尋季飛揚,心中滋味是一言難儘的。
若非背上得這些東西還在,當真像是做一場大夢。
季飛揚在六卿寮所逛了一圈,哼哧想:爹說風子鸞的地方難摸,也不過如此。可惜,沒碰上正主。
他又氣呼呼地跑回天機宮牆外。
兩人一會合,二話不說,趁著夜色深濃,翻牆而出。
這一次的成功入宮給季飛揚些甜頭。他本計劃二度進宮,卻趕不上變化。
楚甲子帶風子鸞撥出的五千騎出征寒雪關。此行,他還帶上拖拉一大箱子的淩雲、以及保鏢角色的季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