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太靜,雙方的氣息肆無忌憚地交流著,聞亭麗因為麵向窗戶站著,能夠清楚地看見喬杏初映在玻璃上的臉龐,他的樣子有些難堪,還有些慍惱。
“亭麗!”
聞亭麗不肯回頭。話說到這份上,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喬杏初抬手想觸一觸聞亭麗,自尊心又逼他收回了手,他難過地看著她:“你一定要這樣曲解我的意思嗎?”
聞亭麗還是不吭聲,無論喬杏初怎樣粉飾自己的用意,到頭來傷害的都是她和白莉芸兩個。
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充滿了失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喬杏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勉強你。”
他賭氣轉身朝外走去,步子邁得很大。
聞亭麗聽到他下樓而去,始終沒有回頭,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這才撲到床上把頭埋進被褥裡,奇怪眼眶裡乾乾的,連哭的衝動都沒有。
不一會,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聞德生火急火燎上樓來了,進屋後看到女兒消沉的樣子,一屁股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後悔了?”
很顯然,剛才他一直在樓下偷聽女兒和喬杏初的對話,並且他也不打算在女兒麵前掩飾這一點。
聞亭麗氣得轉頭瞪父親一眼。
聞德生卻自顧自一拍手:“不後悔就好!剛才爹真怕你一時糊塗答應了他。這個喬杏初,叫我說什麼好。喬家人那樣強勢,白家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婚一旦結了,哪有說離就離的道理?你若真答應等他,隻會年複一年地白耗下去,拖到最後,最好的結局是稀裡糊塗給喬杏初做小老婆,你這一生就算完了!早斷了也好,有句話叫什麼來著,‘日久見人心’,平日裡千好萬好,遇事才能看清一個人骨子裡如何,好孩子,你也彆灰心。憑你這好模樣,還愁日後遇不上好男人?
聞亭麗聽得心煩,都到這地步了還“男人”“男人的”的。
“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行不行?”
聞德生本來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絮叨,隻好擺擺手:“好好,我先回屋去了。昨晚爹也是一整夜沒睡,你彆睡過頭了,爹隻給你請了一上午的假。”
聞德生一走,聞亭麗就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眼下最讓她難過的不是與喬杏初分手這件事,而是對於自己未來的擔憂。
當初母親掏出家裡的大半積蓄送她去秀德女子中學讀書,無非是聽說那裡的學生都是達官貴人的千金,在母親有限的認知裡,嫁給品行上佳的有錢人,是當今社會一個女子最好的出路,而在秀德讀書,就意味著女兒有機會認識好人家的男兒。
事實上,聞亭麗所住的衖堂裡還有許多她父親和母親這樣的夫妻,他們困在這狹窄的一方天地中,日日為一些瑣碎的事情吵嘴。自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聞亭麗老早就明白何為“貧賤夫妻百事哀”。
所以她進學校後並未醉心功課,而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發展才藝和結交家境好的同學上。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如願以償認識了富家公子喬杏初,可那樣如何?高門大戶自有高門大戶的盤算,即便母親沒做過妓-女,他們也絕不可能同意她進門。
聞亭麗越想越清醒,乾脆下床翻起書包來。
眼看八月就要畢業,倘若不繼續念大學,以她的學曆隻在洋行找到一個打字員之類的工作,每月薪水隻有幾塊大洋,維持她自己一個人的開銷都有些吃力,要想在社會上謀個好差事,最起碼也要先考上大學再說。
隻恨她過去沒怎麼把心思用在功課上,尤其是認識喬杏初之後,就更加有恃無恐了。如今想來,當真是一場天大的笑話!她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將來寄托到另一個人身上。
翻了半天報紙,好不容易翻到了今年滬上各大學校的招生簡章,一看直歎氣,凡是名氣響一點的學校,招生條件無有不苛責的。
中午小桃子回來找姐姐,一進屋就看到聞亭麗坐在書桌前埋頭用功。小桃子詫異地“呀”了一聲。跑進來踮腳衝桌上左看右看,看清是書本沒錯,不禁再“呀”一聲。
聞亭麗沒忍住噗呲笑起來,周嫂也在門口嘖嘖稱奇:“大小姐,今天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聞亭麗把小桃子抱到自己膝蓋上,沒好氣地說:“怎麼,我就不能偶爾用用功嗎?”
小桃子在聞亭麗的懷裡坐了一會,很快就不老實了,一會兒在課本上點來點去,一會兒捉著聞亭麗的手不放。
聞亭麗一概不理,隻皺著眉頭用功,忽聽樓下傳來吵架聲,是聞德生的聲音,吵得還挺凶。
聞亭麗心想,父親上午一直在樓上睡覺,這會又能跟誰吵起來?該不是邱大鵬來了?忙讓周嫂把小桃子帶回屋裡,自己怒氣衝衝跑下樓去,誰知來的不是邱氏父子,而是房東劉良才。
桌上一盞茶還在冒熱氣,劉良才翹著二郎腿坐在櫃台前的椅子上。
父親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劉老板,當初我租這房子就是用來開洋服店的,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怎能說不租就不租了?店裡東西這樣多,你叫我們連夜搬到哪兒去?”
“彆急嘛聞老弟。”劉良才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聞亭麗近前笑道:“怎麼,劉伯伯不肯租我們房子了麼??”
“咦,亭麗上午沒上學啊?”劉良才換了一張笑臉,“劉伯伯也是沒法子,要怪就怪我老婆的娘家兄弟,前一陣突然辭了家鄉的活計帶著老婆孩子來投奔我們,眼下都擠在我們那房子裡,我老婆意思是把這邊的房子收回去給他們住,順便讓她弟弟做點小生意。本來我是絕不同意的,架不住我老婆天天跟我吵。”
可是合同上寫的租期是三年,提前解約勢必要陪不少違約金,劉良才可是出了名的摳門,即便他真肯照料小舅子一家的生計,也一定會拖到租期結束再說。
聞亭麗訝笑道:“這房子一年租金是八十大洋,這下光違約金就要二十,劉伯伯不心疼這損失,我都替你心疼。您也是我們家的老熟人了,萬事好商量,要不您讓我們住到租期結束,這樣您既不必賠違約金,我們也能慢慢尋找合適的新下處,您知道做生意最怕挪窩,冷不丁一搬,我們店裡的熟客恐怕要跑掉一半,若有時間慢慢安置,也好叫客人們知道我們的新店在何處。”
聞德生麵色一鬆,這幾年他和老婆最聰明的一個決定就是送女兒念書,這番話,任是石頭聽了都會心軟,哪知劉良才擺擺手說:“誰叫我攤上這麼個倒黴大舅子呢,認賠就認賠吧,這樣,看在老熟人的份上,我給你們寬限到三日,三日後你們務必給我搬走。”
說著竟從懷裡取出一大包洋元:“賠約的錢我已經帶來了,一共二十塊現大洋。聞老弟,你數數對不對。”
這情形詭異到極點。
一直到劉良才走了,父女倆還在愕然相望。
“劉老板腦子秀逗了?”聞亭麗狐疑地說,“這一下裡打外算要損失多少錢。”
聞德生黑著臉:“你聽他放屁,他什麼時候對他老婆娘家人這麼大方過?多半是有人看中了我們這爿鋪子,願意出高價搶租過去,不然他才不認賠呢。”
他心煩意亂將那包銀元揣進口袋裡:“違約金都丟下了,硬賴著不搬,劉良才說不定會把巡捕房的人找來。你跟小桃子先吃飯,爹得出去尋新地方。”
聞亭麗對著父親的背影說:“前幾日我們學校一個同學說他們家有爿鋪子要出租,下午到學校我問問她。”
聞德生在外頭搓手笑道:“好好好,我女兒這學校念得真值,人脈比爹爹都要廣了。你仔細問問你同學,隻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價錢好商量。”
下午聞亭麗到了學校,意外得知喬寶心一整天都沒來上學,好在喬寶心是校董喬培英的孫女,曠課也不會有人多問。
上課的時候聞亭麗空前用功,雙眼炯炯地盯著先生,生怕漏聽一句。
下課,就去找上回那個要租房的同學,該同學名叫蔣小秋,家裡是開書局的,但蔣小秋的父親一直跟姨太太在外頭的小公館住,這事同學們都知道。
聞亭麗這一問,蔣小秋便高興道:“太好了,我們家那房客說跑就跑了,也沒提前打個招呼。你也曉得的,我爸爸最近也不怎麼管我們母女的家用了,我媽昨日還在為這事發愁呢,你家要是馬上租下,那是再好不過了。”
聞亭麗忙說:“那房子在何處?”
放學後,蔣家的司機開著一輛老舊的小洋車來接蔣小秋,蔣小秋拉著聞亭麗一起上車,那房子是蔣太太當年的陪嫁,坐落於派克路附近。
進屋後,聞亭麗樓上樓下看了一圈,樣樣都比原來的房子更好,隻是一年的租金足比原來的貴了五十塊大洋,委實算不上便宜,她打電話回店裡商量,碰巧聞德生剛回來。
他下午也看了幾處房子,可要麼不適合用來做洋服店,要麼地段不佳,聽了女兒的形容,忙在電話裡說:“那地方爹知道,你問問蔣太太,我這邊要簽幾年的長期合同,若是一次□□齊,房租能不能再便宜點?”
蔣小秋打電話給蔣太太,蔣太太在電話裡說說隻要聞家簽訂長期租約,每年租金可以再便宜十塊。
這下皆大歡喜。兩個女孩坐車回“德生”洋服店交定金擬合同,奇怪聞德生不在店裡,店門也關著。
聞亭麗自己到櫃台後的抽屜裡取了五十塊大洋交給蔣小秋,蔣小秋坐下來寫收條畫押,兩下裡一交接,這房子就算是正式訂下了。
聞亭麗心裡落下一塊大石,特地囑咐周嫂多做了幾個菜,邀蔣小秋和蔣家司機在家裡吃飯,飯後兩人又說了會話,蔣小秋便告辭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聞德生才回來。
聞亭麗在櫃台後溫書,不提防看到父親的臉色比白天還要差得多,隻當父親憂心房子的事,忙把那張收據拿出來:“爹你彆擔心了,蔣太太答應把房子租給我們了。”
聞德生嘴邊露出勉強的微笑:“那就好。”
可緊接著,他又頹然坐到一邊歎氣:“亭麗,爹爹總覺得這事不太對勁。”
原來聞德生下午知道房子有下落了,心裡一高興,掉過頭專門去了一趟順記布料行,說自家的洋服店要搬新地方了,讓順記把早前訂的料子都送到新店去。
沒想到順記的陳老板突然說布料要漲價,一算下來,每匹布的價格翻了三倍都不止,聞德生忍不住跟他理論,可巧另一家洋服店的老板帶夥計去取貨,陳順給他們的價錢卻還是原來那個數,聞德生當場問陳順什麼意思,陳順卻說聞德生如果繼續在他們布料行進料子,日後都是這個價。
說完就自顧自躲到後頭去了,接下來無論聞德生怎麼鬨騰都拒不露麵,末了是順記的一個老夥計看不過去,悄悄把聞德生拉到一邊,問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聽到此處,聞亭麗驚訝地睜大眼睛:“那夥計真這樣說?”
“若按照陳順給的新價格來進貨,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洋服店就要賠光關門了。順記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實在想不通陳老板乾嗎突然刁難咱們。”
就在這時,牆上的西洋電話突然響了,卻是蔣小秋打來的。
蔣小秋在那頭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媽媽前頭已經租給彆人了。”
“可是晚飯前伯母還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還答應租金減免十塊大洋。說得好好的,怎會突然——”
“我媽說她隻當我們是小孩子,壓根沒把我們的話當真。亭麗,你彆生氣,這事是我考慮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給你。”
聞亭麗還要說,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把話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彆這樣說,沒事的……那就明天見。”
她懊喪地掛了電話。
聞德生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什麼意思?蔣太太也不肯租了嗎?”
聞亭麗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忽道:“這些事會不會也太巧了些,劉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順記突然要漲價,蔣太太明明說好了租金的價格卻又臨時反悔。您最近真沒在外麵得罪人嗎……是不是在喝酒鬨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喲。”聞德生跺腳道,“這幾個月爹爹可隻喝過一回酒。再說順記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難爹爹,又有誰指使得動順記?”
聞亭麗滿麵疑惑:“這樣吧,明天我到學校先探探蔣小秋的口風,倘若蔣小秋不知道緣故,我就同她去蔣家問一問蔣太太。”
“你也彆太急躁,萬一得罪你的小同學就不好了。”聞德生掩不住眼裡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順記那個老夥計請出來喝喝酒,他是順記的老人了,說不定知道一些內情。還有,眼下最要緊是找到一處合適的房子,爹爹馬上出門再找幾個朋友打聽打聽,你們幾個先睡吧。”
第二日,蔣小秋一見到聞亭麗,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來還給她,訕訕地說:“昨天我們剛打完電話,我媽一個朋友就來我家了,剛巧那朋友也要開店,沒辦法,那人跟我媽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媽實在抹不開麵子……放學你要去我們家?這幾天恐怕不方便,我媽她昨天有點感冒,早上剛請了醫生來家裡。亭麗,對不起,改天再請你到我們家玩。”
任憑聞亭麗怎樣套話,愣是沒掏出半點有用的線索,說完就跑了,並且一整天都躲著聞亭麗。
這一來,聞亭麗幾乎敢肯定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實在想不明白最近家裡得罪過什麼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簡直對她家的近況了若指掌。
她因為心裡惦記著調查這事,放學時第一個從學校裡出來,剛出門就看到一輛熟悉的洋車,洋車上坐著一個油頭粉麵的年輕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頭發梳得跟皮鞋一樣黑亮。
“聞亭麗。”年輕人大剌剌從車上跳下來。
聞亭麗嫌惡地望著邱淩雲,自從她跟喬杏初在一起,已經許久沒看見這討厭鬼了。可巧她跟喬杏初一分手,邱淩雲又冒出來了。
看來她跟父親猜的沒錯,上回就是邱大鵬去跟喬太太告的密!
這對下賤的父子!
“喲,這不是邱家大少爺嗎?”聞亭麗和顏悅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淩雲腳步一頓,往日他沒少在聞亭麗手上吃虧,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爛漫,實則潑辣有為,被一個女孩捉弄那麼多次,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算不上光彩。隻恨他實在舍不下她這張漂亮臉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見過不少,沒一個像聞亭麗這樣明豔活潑。
他心癢癢地看著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們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歡吃飛達的冰淇淋(注),下午他們店才送了一桶到家裡來,今天這樣熱,你來我們家,我請你吃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