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丁醜年臘月初二上午7:42
郊外,一座幾乎可以稱之為大廈的豪華彆墅。
我佇立在二樓茶水間的窗前,望著庭院裡的美麗的雪景出神。
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遞到我的手裡。一隻手臂輕輕攬上我的肩頭!
“怎麼了?又想什麼呢?”說話的年輕人是我的男友,也是我的哥哥——從八歲起,我就跟他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了。
樓下花園的拐角處,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人走出來,在院子裡仿佛無意的走了一圈,我卻看見他抬手摸頭發的瞬間手指已經變換了好幾個姿勢。抬起頭,正看見夏天微不可見的點了一下頭,再看窗外,那個男人隻剩下一個背影在樹叢中一閃而沒!
“沒想什麼!”突然,心裡莫名的煩躁了起來。可能是發現他對我的關心中也是參雜了雜質的原因吧。一轉身脫離了夏天的臂彎,竟自捧著咖啡走回電熱壺旁!遠離了窗口,仿佛就能遠離塵埃——既然我無力做什麼,那就眼不見心不煩吧!
我承認我是一個懦弱的人,無力的時候總會選擇逃避!那是因為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從小到大,不管遇到什麼事情,總能及時得到庇護!二十幾年來無一例外,自然被慣得看不見人間疾苦!媽媽去世那年我年紀尚小,還不知道悲傷為何物。雖然失去了母親,卻不缺少母愛!小天的父母是爸爸的同事更是好友,自我有印象起,雪姨就不光是小天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八歲那年,身為警官的父親因公殉職,夏叔把我抱回家時,我已經哭的不醒人事!雪姨陪著我流淚說:“好孩子,以後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比小天還親的親閨女!”小天把他所有的寶貝玩具都拿給我,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陪我玩……
從此,夏叔和雪姨不僅給了我一個新的家,更讓我擁有了這將近二十年的幸福!從此後大小事情,學校裡有小天照應,家裡有雪姨照顧!一路走來,一帆風順,我就根本不知道憂愁為何物!等到高考就業,又有已經是市局領導的夏叔照應,不然憑借我二類大學的文憑哪裡能如此幸運的分到市府小學,哪裡能如此輕鬆的讓我如願當上小學老師?
“怎麼了?不高興了?我放下所有的工作來陪你,你還給我臉色看!”小天靠過來,把一張委屈的小媳婦一樣的臉故意湊到我的眼前!
這要是以前,我早就笑著捶他了。可是今天,實在沒精神!
我輕輕推開他:“算了吧,恐怕你今天的工作就是陪著我吧!或者是監視?監督?你們的專業名詞叫什麼?”
是的,他跟窗外的那個人一樣!跟他的父親一樣!他們都是警察!
在我十六歲那一年,十九歲的小天考上了警官學校。他離家後寄回的第一封信就是給我的情書!我像所有初戀的小女生一樣抱著信在被窩裡笑了一個晚上。對於我們的相愛,夏叔和雪姨自然是最高興的。實際上,如果這個小子不是上學上起來沒完,博士畢業又去參加什麼國際警官培訓,一出國就好幾年,估計我現在都是他孩的媽了!
可是,十幾年戀愛談下來,我卻發現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他依舊是那個滿懷理想、充滿熱情的年輕人!可是,他會在午夜一身酒氣的回來時,得意的告訴我,今天酒桌上的某位領導誇他將門虎子年輕有為。而不再是痛苦的哭訴:那個□□少女的紈絝子弟明明二十好幾了,卻被判未滿十八歲,並且患有嚴重心臟病,竟然取保候審。
也許這是他的職業的關係吧,這種冷漠也是人的自我保護,畢竟他不可能跟我一樣一輩子藏到小孩子中間去做鴕鳥。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麵對,需要他去承擔。把他最鮮亮的一麵晾給我看,其實也是一種對我保護。
這樣想著,對自己剛才的態度也有了幾許歉意。看看他一臉無奈又寵溺的表情,我倒也說不出什麼道歉的話來。
“好了,彆這樣看我。我又沒有怪你。總是這樣,每次弄到最後都好像是我的錯一樣”
“本來就是你的錯!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小聲嘟嚕著嘴硬。
“天地良心,是你聽說那個小鬼頭又哭又鬨還不肯吃飯,自己非要來的,關我什麼事?你大小姐不願意的事情,彆說我來逼你,誰敢逼你,看我不跟他拚命!”他誇張的大叫。
“你敢說你不是故意說給我聽的!你明知道我會怎麼做!”說起這個又是一肚子氣。從小到大就是這樣,被他算計的死死的!
他倒也不否認,恬笑著湊過來:“我也沒辦法啊,那個小鬼頭你又不是不知道,犟得很!說不吃飯就不吃飯。從我們進這個門,他能摸到手裡的東西就沒一樣能完整了!摔打了整整一天啊,我總不能一直捆著他吧!我也真是怕這個小子作下病來!”
“廢話!要是有警察硬闖進我家來,鳩占鵲巢的坐等抓我父……呃……抓你,我也這樣!”
“哎,不忍心拿咱爸說事兒,你也不能這麼編排我啊?咱好歹也是人民警察!不過,嘿嘿,我還挺喜歡聽你這麼說的!”他伸出雙手摟過我的腰,“你真的會為我這麼做?”
“少臭美了!我就是舉個例子!”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看不得彆人受苦,更看不得我受苦!”
“呸!受苦你也是活該!控製人家孩子等人家自投羅網,我看你們跟□□也沒有什麼區彆!”
“哎,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啊!我們能跟他們一樣嗎?我們就是借他房子住幾天,我們程序合法,手續齊全……”
“少給我講這些大道理,你們是乾什麼的,什麼不是你們說了算?”我最厭煩他在我麵前說這些道貌岸然的東西,“現在你們人也抓住了,該放我走了吧?”
“這可不行,那個小祖宗誰的也不聽,就你能降得住,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他說的小祖宗是我的學生,八歲的小男孩雷鳳!沒錯,就是這個鳳字。我倆結緣就是這個鳳字。
去年,二年級的他剛轉學來我的班裡,沒兩天就跟班裡的孩子打得一塌糊塗。後來我聽幾個學生說是因為幾個搗蛋鬼拿他的名字取笑。說他因為沒媽媽,老爸想女人,就給他娶個女人名字!
我知道現在的孩子有多頑劣,這樣話從七八歲的孩子嘴裡說出來也不用太吃驚。但是,怎麼去解決,不傷害這個孩子的自尊心還能讓彆的孩子服氣就很關鍵了!
於是,後來一堂語文課上,我專門講解了這個鳳字。鳳,與凰相對應,傳說中的祥瑞之鳥,鳳為雄,凰為雌,鳳為王,凰為後!古人早就習慣以鳳為名。多是表達對子嗣即以厚望,更有人中龍鳳的寓意。大家熟悉的紅樓夢裡雖然王熙鳳是女的,但是,書中也說了,這個鳳字本是男名。王熙鳳取了這個名字就像現在給女孩子起名叫勝男、競男一樣,是一種希望她跟男孩子一樣有出息的美好願景。在比如大家喜歡的武俠片陸小鳳,男主角還是個大英雄呢!
當時課堂上講這個的時候,那些小孩子就都在看這小雷鳳,我又故意裝做才發現似得說“對了,咱們班上新來的這個同學可不就是現成的例子!雷鳳同學,請你上黑板把你的名字寫出來,幫助大家加深一下對這個字的認識和理解!”小家夥果然雄赳赳氣昂昂的上黑板寫名字。同時我又說:“雷鳳同學的父親一定是個對中國古代文學非常有研究的飽學之士。我也非常喜歡這些代表了中國曆史的古典文化,如果有機會,一定向你的父親好好討教一番!”
這節課結束後,很多同學都湊到小雷鳳的桌子前問東問西。自然也就沒有了以前的火藥味兒。這件事自然也就這麼平複下去了。
本來我也沒有再放在心上,其實跟小朋友們相處就是這麼簡單。隻要你肯動點腦子,他們就會很輕易的被你引導。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小雷鳳放學的時候突然來找我,先是給我深深的鞠了一躬,很鄭重的跟我說:“謝謝老師!”然後才告訴我,是他爸爸讓他這麼做的,還說,他爸爸在校門口等我!
說實話,我還真有點發懵。看來他是個聰明明事理的家長,那麼直接來找我謝謝我不就好了,讓孩子弄這些玄虛!
結果出了門,跟著小家夥,轉過學校馬路拐角之後我更懵!一個男人倚在一輛黑色的奔馳旁邊,正在低頭點煙!倒不是他這個人有多麼雷人,主要是他的車前後還站著兩個穿黑衣戴墨鏡的家夥。這算什麼?大老板還是大毒梟?說他高調吧,知道把我約到校外,還在這個偏僻的拐角。說他低調吧,這又不是香港警匪片,還弄這些噱頭?
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這些並不是噱頭!——他這樣的人,僅僅是開著輛大奔帶著兩個手下簡直可以說是簡樸了!
隻是當時我感覺有點可笑又有點尷尬。
他倒是很大方,看見我了,馬上把剛點的煙掐滅了。他掐滅香煙的方式很特彆,用拇指和食指直接掐住香煙燃燒的部位!這種方式其實上高中時,見過很多半大小子用過,這也算是耍酷的一種方式。隻要動作快了,其實不會燙傷。但是,他一掐一撚及其嫻熟,顯然是多年的習慣。最值得玩味的是,掐滅的香煙竟然被他很自然的隨手裝進了休閒西服的口袋!我自然不會以為他是舍不得這大半根香煙,一個開著大奔的家夥,就算我看不出他的西服是什麼牌子,至少也能看出價值不菲。
我也有把嚼過的口香糖用紙巾包了放到口袋裡的習慣——不亂扔果皮紙屑,這個是夏叔雪姨多年教育的結果,也是我現在為人師表的職責。可是,這樣的人?說實話,我有點想不通!
我剛走到跟前,他就很有禮貌的伸出手來:“你好,葉老師!”
“你好。”握手之後不等我開口寒暄,他的第二句話已經讓我啼笑皆非:“聽說,葉老師想跟我探討一下古代文學?”
一句玩笑話很快就讓我放鬆下來。
於是下麵的談話也就簡單多了,不外乎一個家長和一個老師之間該有的那些內容,小家夥在一旁靜靜的聽著我們以他為中心的議題,隻是在他父親提到他的某些作為時,會時不時的撇撇嘴,無聲的表示出他的異議!而我自然就要及時的做出一些既真實又能安撫孩子的補充!比如:“雷鳳同學很有正義感,隻是有時候看問題的方式不夠成熟……解決問題的方法也還有進步的空間……學習倒是不用您操心,他一直是個很自覺很有進取心的孩子,隻要平時能再細心一些就更好了……”
如此這般,等等等等……
真的,說實話,比外交官更應該注意語言藝術的就是小學老師了,而比中美談判更複雜的對話就是當著學生的麵跟他的父母交流!
從我當上老師以後,我就明白了為什麼家長會,老師都會讓同學們回避,為什麼找家長談話的時候,不讓小朋友旁聽。曾經我也是以為,老師這麼做的目的隻是為了方便告密呢!
好在雷先生是個聰明人,很多話我才說了一句,他就很明了的接過去,這讓我省力不少!我真的見過那種你把話說的孩子都已經聽明白了,他還跟你聾子打岔一樣的家長!
而且,他的禮貌和禮節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樣無可挑剔。最難得的是,既沒有那種過度的謙卑和討好,也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自得和憐憫。說實話,因為我特殊的身份和經曆,我接觸的人多是這兩種作為。人們對我的態度多取決於我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跟他們交往:是父母雙亡的孤女還是夏局雪姨的愛女!我甚至見過同一個人在得知我的身份變化前後的兩種不同的嘴臉!
工作以後,在這所小學,我自然是儘可能的低調,幾乎沒有人知道我是養父母是誰。同事間相處也就還算平靜。可是,作為一個年輕的沒有職稱、沒有經驗的老師,自然也得不到同事和學生家長太多的尊重。
所以,他的態度讓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而且我也相信,他的所作所為隻是因為這是他個人的修養和素質,而不關乎站在他對麵的人是誰!
總之,我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會麵愉快而且友好!
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不對,準確說是我再也沒有在現實中見過他!實際上,從那天以後我幾乎每隔幾天就能見到他,電視新聞,報紙雜誌,街頭巷尾辦公室閒談,無處不是他的身影!
我才發現,原來我真的是一個窩在自己殼裡的小蝸牛,現在流行的話叫宅女!其實,他在我們這個城市一直是風雲人物,隻不過,以前我看過聽過從來沒有看進去聽進去過!
雷鳳的父親、雷氏集團老總雷譯,我不知道一個公司要有多大的規模才可以叫集團,但是至少我相信這個人那天的作為還真的不是作秀或者說噱頭!雖然,公開的宣傳上他的企業家和慈善家的身份比較受追捧,但是私底下傳說的,他的不良傳奇和他的□□身份更為顯赫!比較有考可查的是:目前這個城市裡的娛樂場所,六成都是他的產業。也就是說:我們常去的飯店酒吧十家裡有六家是他開的!據說另外四家裡,還有至少兩家是受他的保護!
這些沒譜的傳說我是不太感興趣的,班裡有個傳奇大鱷的兒子沒讓我感覺有什麼不同,何況,這個孩子從那天開始也真的變得和其他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了!
如果說不同,那就是他比彆的孩子對我更親近。他的親近不是距離上的,不是彆的孩子那樣一下子湧上來摟住我的脖子的,而是那種遠遠的看著你,當你看他時,他就酷酷把眼睛轉開的那種!例如:他不是我的課代表,可是,每當我走上課堂時,我的講桌和黑板都是乾乾淨淨的。如果不是他的袖口前襟時常帶著拍打不乾淨的粉筆灰,如果不是偶爾看到他從講桌前離去的身影,我也很難確定這些都是這個酷酷的小男孩乾的!
總之他是個不太讓人操心,卻讓人心疼的孩子。我願意相信這是我的功勞,因為據說,在來我們學校之前,二年級的他已經因為頑劣轉了四所小學了!
這就是我跟這個孩子的緣分,這就是當我知道他父親的變故後,第一時間放棄海南的度假飛回來陪他的原因!
當我一個星期前,風塵仆仆的來到他的麵前,這個小家夥看上去比我還要狼狽十倍。他撲倒我懷裡後,哭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並且在後來的幾天裡,隻要醒著就與我形影不離。甚至我上廁所他都要在外麵等著!我知道,除了我,這個房子裡,他已經不信任任何人了。這也難怪,這個房子裡突然多出來的這些人可都是他父親的敵人——警察不久前掌握了他父親犯罪的證據,但抓捕的時候這個傳奇的人物已經逃脫,於是,警察控製了這所房子守株待兔。
警察控製這裡是秘密的,但是我不認為他會上當。不過馬有失蹄,昨天他來了——被他的手下一悶棍打暈了送來的!現在應該就在這所房子的某個房間裡被幾個甚至是十幾個警察監控審訊。
“你們既然已經抓住了他為什麼還不走呢?他這個樣子,你們不讓他見孩子我理解。可是,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隻要你們走了,小家夥……”
“葉子,你不要意氣用事!我們有我們的考慮!很多人還不知道這裡被我們控製了!這樣有利於我們誘捕他的手下,不會打草驚蛇!不光是後期的抓捕工作,還有很多事情開展起來也方便……”
“比如嚴刑逼供!”
“哎,你怎麼這麼說?那是高科技儀器好不好?能幫助判斷他是不是真的傻了!你說這麼個驚世的□□頭子,就讓人一悶棍打傻了,給誰說也不能相信啊!”
“這有什麼不能相信的?□□頭子怎麼了?□□頭子就不是人了?□□頭子的腦殼裡就該是個打不壞的鐵腦子?我說是你們怕事已至此,無法交代是真的!折騰一個傻子,彆以為我聽不見:那鬼哭狼嚎的聲音,十六世紀的電椅刑具也不過如此!這哪裡還有什麼梟雄的影子!”
“要不是他那個沒出息的勁兒,還真不敢相信他傻了!你是沒看見,那個哭的啊!說來也奇怪,他還跟一般傻子不一樣,偶爾一會兒也像是清醒的,他要一味的哭鬨就假了。這時不時的一安靜,那個氣勢還是很嚇人的!但是,問不了兩句話就又傻了!真的敗給他了!”
“這才叫虎落平陽,那樣的人物……”
“哎,你不要忠奸不分好不好?他是罪犯!他是□□!他是殺人不見血的凶手!他的罪行,找個好律師也至少可以判二十年!要我說,這樣的人剮了都不解恨……”
小天說的義憤填膺,我卻一抬眼看見了那個罪大惡極之人。
竟然就那樣一個人站在這個茶水間的門口——身邊竟然沒有監護的警察。最可怕的是,他目光凜凜,哪裡像個傻子?
他的惡名我是聽說了一些的,傳說中他喜怒無常,出手如刀!當年也是披刀沐血闖出來的天下。在他的帝國裡,他說一不二,斷人生死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現在他就眼睛都不眨的看著小天!
一顧寒氣升起,我的心裡就剩下一個信念,堅決不能讓他傷害小天!
小天是警校的高材生不假,可是術業有專攻,他自由搏擊最好的成績是他們隊上第八名!這還不排除有他作為分隊長,領導考慮影響照顧的成分。而眼前這個家夥,身上的西服亂糟糟敞著,皺巴巴的一件襯衣,扣子少了一半,下擺一半彆在褲腰裡,一半灑在外麵,露出他腹部一大片肌膚——那是由好幾個肌肉塊組成的!
我打了個寒戰,幾乎是小跑著馬上迎上去的!
“雷先生,您的孩子剛睡著……”這話聽起來不像是威脅吧?敢這麼走上來,全仗著我是這裡唯一的局外人,又是與他有一麵之緣的學生家長,“我是說不要出聲,吵了他……小家夥很乖……功課做得也不錯……”他瞪著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小天隻來得及喊了一聲:“葉子!”就再也不敢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