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到來的關於世界的千變萬化中,西貢的堤岸卻沉浸在一片守舊和破敗的回憶裡。
唐人街翻炒的飯菜帶著變味的中國味,混著越南口音的廣東話充斥著這兒的大街小巷。
一年半前,佟聞漓舉家搬到這裡。
說是舉家,其實也就她和父親佟穀洲兩個人,外帶一隻下船的時候她發現的在泥水塘裡奄奄一息的小黃狗。
父女倆來投奔在西貢做生意的姑姑,就住在提岸唐人街深處廢舊的用破衣衫當簾幕垂布的巷子裡。
佟聞漓的姑姑在西貢安家,租了畝田給父女倆當旁生的營生,但佟古洲主業做的是摩的行當。
佟穀洲的腿車禍後一直有腿傷。
他有天鮮少地喝了酒後紅光滿麵地對她說:“阿漓,阿爸知道有個地方,能做不少生意,你要不要跟阿爸去!”
佟聞漓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西貢。
站在西貢的街上,一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樣的摩托車飛奔在塵土裡,大包小包地壘著半人高的行李。
但西貢的摩托車生意,哪有那麼好做。
外頭的天已經黑下來了,老舊木板邊咯咯作響,隔壁有人回來,而後傳來炒菜香味,人聲嘈雜。
這兒和中國一樣,也和中國不一樣。
佟聞漓踩在椅子上,從櫥櫃上拿過一摞掛麵,擰開煤氣。
等白湯湯的水滾開了,再投入一捆麵,拿著筷子等它散開,又打開櫥門,抓了吧筍乾菜,算是做完了要煮一碗麵的所有程序,坐在那兒等麵好。
隔壁阿叔集市上買了魚回來,過油炸鍋傳出涔涔的聲音。
佟聞漓咽了咽口水,打開鍋蓋,盛上碗,就著從外頭買的調料,胡亂吃了。
來福搖著尾巴,乖巧地蹲在一邊。
她停下扒拉筷子的動作,伸手撈過它的碗,給它淺淺地倒了半碗。
她放下筷子算是解決了晚飯後,又洗了碗筷,坐在門檻上等。
來福坐在門檻上,豎著耳朵陪她等。
白天照得人睜不開眼的日頭這會奄奄一息,天邊由橙紅變成血紅,最後好像再也扛不住似的,一下又全黑了。
佟聞漓轉頭看了看她修剪下來養在水桶裡的玫瑰,他們在水裡,依舊新鮮。
一陣咳嗽傳來後,外頭的路麵像是被打開,打招呼的聲音此起彼伏,整個街道開始鮮活起來,陌生的人們也不再疏遠,就連原來撐不住黃昏惆悵的來福都清醒過來,激動地搖著尾巴。
佟聞漓站起來,她知道阿爸回來了。
於是她迎上去,還沒看到來人先看到的就是他的那個碩大的貼著盜版可口可樂貼紙的瓶子。
那是佟穀洲想出的一個辦法,他剛來的時候本地話不通,對本地的熟悉度也不夠,搶不過當地人的生意,於是就縮短了午休和吃飯的時間,掛一個偌大的瓶子在摩的車後座上,在突突突的烏煙滾滾裡就著水嚼兩個乾麵包。
一天的吃喝就是這樣解決的。
再過半分鐘,佟穀洲的身影就在燈光裡斜進了父女倆住的木板閣樓。
“阿爸。”佟聞漓迎上去,卸下他手裡的瓶子。
“我自己來,出了一身汗,你阿爸臭著呢。”佟穀洲把手邊的東西放下,轉頭問阿漓,“吃飯了嗎阿漓?”
佟聞漓點點頭:“阿爸,今天生意好嗎?”
“就那樣唄,天氣熱,出門的人少。”佟穀洲脫下草帽扇了扇發紅的臉,像是才得了空伸直了自己的腰杆子 ,隨即看到佟聞漓吃的那半茬掛麵,又擰開了火,將剩下的一半煮了。
水汽氤氳地被煮開,父女倆對著那在鍋裡泛白的水不說話。
“阿漓,往後都去姑姑家吃晚飯,彆等阿爸。”
“嗯,我知道。”佟聞漓坐在門檻上點點頭。
佟穀洲拔了雙筷子,扒拉了鍋裡的麵,“你要是不想去,就去集市裡買點新鮮的蔬菜,長身體的年紀呢,能老吃白麵嗎,彆覺得自己越南話說的不好,多開口,自然就熟練了。”
“嗯,我知道。”佟聞漓依舊乖巧點頭,而後從門檻上起身,她瘦小的身影覆蓋上水桶裡玫瑰頭頂上的燈光,隻留下一片風乾的斑駁落在花瓣上。
她挑上最好的花,裝進她的竹籃子裡,起身,“阿爸,我走了。”
佟穀洲半口白麵還沒有咽下去,“小心點。”
“我知道,我跟阮煙一起。”
原來圍著佟穀洲的來福見狀跟上佟聞漓。
“早些回來,明早我們還得去天積寺。”
“去天積寺乾什麼?”
佟穀洲脫口而出:“碰碰運氣。”
碰碰什麼運氣?
佟穀洲一愣,才解釋道:“天積寺明天有上香求佛的儀式,彌勒和尚比河裡的魚還要多,還有富人發香火錢,咱爺倆也去趕個熱鬨。”
佟聞漓沉默了一會,而後才點了點頭,跨出門檻。
*
紅紫色燈光變化交加的夜裡,地上的青磚瓦石縫隙裡混著被踩死的雜草和破碎的煙頭。
阮煙高鼻梁,深邃眼,在那個潮流來的遲鈍的年代裡,一件黑色吊帶配一條寬腿的喇叭褲,脖子上係一條黑色的絲巾,留著一頭瀟灑的短發,她銜著支細長的煙對著長街外麵的人啐了口,“丟雷老母。”
她一個混歐洲血統的西貢人說起廣東話來滑稽又氣憤,佟聞漓連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煙煙,要是他們也是廣東人就完蛋了,會被聽懂的。”
“聽懂就聽懂的,媽的一幫混混,賣個花怎麼了,是狗標記地盤了是不是,那也不見他們撒啊,有本事抬起腿來到老娘麵前來撒,一記飛旋腿就要了他們的襠!”
完了還怕佟聞漓沒聽懂她說的,還帶著動作地給她演示一遍。
她這酷颯的打扮配著她搞笑的姿勢實在是太過違和,佟聞漓在那咯咯笑。
“你還笑,阿漓,你可長點心,這幾個人下手很黑的,今晚上要了你多少?”
“沒要我多少,我見到他們繞道走,他們抓不到我的。”
“你還是換個地方吧,這兒太亂了,彆說什麼人都有太不安全了,就說那幾隻看街狗,萬一他們認出你來了,你這一籃子的玫瑰都不夠你賠的。”
“可哪還有比這兒人流量更大的地方了。”
佟聞漓說完這話,阮煙就朝那長街巷尾看去。
豐腴拉著過客糾纏的女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的男人,搖搖晃晃要跌進河裡淹死的酒鬼,被左右一老一少攙扶的中年人。
她眯著眼看著人來人往,往嘴裡嘬一口煙,輕聲說到:“要是哪天先生的人來了,看他們還哪有膽子圈地為王。”
“誰是先生?”
“你不知道?”
佟聞漓搖搖頭。
“我還以為住在堤岸的中國人都知道。”阮煙笑笑,輕輕掐了掐阿漓的臉,“連我都知道。”
“他很有名嗎?”佟聞漓問道,“你見過嗎?”
“我哪能見過他。”阮煙撣了撣手裡的煙火,“像他這樣的人一定住在連蒼蠅都飛不進去的一號公館那樣的地方,尋常人哪能看到他。不過明天,堤岸天積寺上香,他是最大的香客,你去嗎,你要是去了說不定有機會能見見。”
佟聞漓想起這事:“阿爸讓我也去。”
“那你注意著點,我聽說那日子堤岸唐人街總出踩踏事故。”阮煙挑挑眉,支著手,“要是見了,告訴我先生什麼樣,是不是跟港片裡演的一樣,拄個手杖,帶個帽子,手裡帶著閃耀的大翡翠戒指。”
阮煙說的形象,佟聞漓老實回答:“人這麼多,我不一定能見著。”
“我真盼著你能見著?見不著你就杜撰一個框騙我吧,讓我對人間還有點理想。”
阮煙說完伸個懶腰,餘光撇到了伏在她們腳邊的來福,想起剛剛兩人一狗被混混追的場景,隨即用腳撥弄了它一下,“沒用的家夥,以後有人欺負你主子,直接咬死好嗎,就在那兒叫喚算怎麼回事,哎——”
她倒頭問佟聞漓,“阿漓,你這狗,不會連咬人都不會吧,不咬人的狗,應該住到一號公館去才對。”
這是他們對話中第二次提到一號公館了。佟聞漓知道阮煙說的是那片宛如天堂的富人區,那兒的狗不跟來福一樣要乞討生活,他們被溫柔的女主人抱在懷裡,毛發茂密,本質上是享受寵愛,而不是要求他們會吠叫、會咬人,會看家。
佟聞漓卻蹲下身子捂住來福的耳朵,“煙煙,你彆這麼說,來福還小,聽懂了會傷心的。”
“它聽懂越南話還是聽懂你夾雜著廣東話的中國話?”阮煙叼著煙,插手在那兒笑。
佟聞漓跟阮煙說的話有時候是普通話,有時也是廣東話,阮煙都能聽懂,她很早就開始搞音樂,追搖滾,有段時間瘋狂買Beyond的唱片。
可能就是隻有阮煙能聽懂,所以她才成了她在西貢最好的朋友。
阮煙大多數時候說的越南話,偶爾也能蹦躂幾個廣東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