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助,我還有話要跟先生說。”
“您回吧。”助理的身軀擋住他的視線,也擋住遠去的站在黑傘下的人,“先生的意思是,往後商船的生意,還是交給公會裡的其他成員吧,您年紀大身體不好,是該歇歇了。”
“我……林助,您再幫我說說,出這樣的意外,我也不想的,誰知道那海上突然起風浪了,這誰也沒法提前預判啊,先生,先生,您不能這樣……”
“盤叔,您手下的人,沒少借著先生的勢收好處,哪怕您是真不知情,也有個管理不到位的責任,先生沒有追究,您應該感到慶幸了。”
對麵頭發花白的男人一陣沉默,他手下的人收受紅包的事情他並非從未聽聞,但人情世故往來,哪能要求人人自持呢,在西貢哪有這樣的青白世界的。
他還想為自己辯護幾句,從他身後就出來幾個保鏢,拉著他就往另外一輛車上塞。
盤數喊著冤枉,林助轉過身來,眼見碼頭狂風大作,身邊的保鏢上來詢問,是不是要跟著先生,他抬頭看到暴雨將至下的孤傘,搖了搖頭。
“彆打擾先生。”
*
狂風席卷湄公河的河水,掀起一人高的黑色浪頭,衝到岸邊,跟隻憤怒的巨獸一樣,想要拚命吞噬岸邊。
站在岸邊的男人撐著傘,巋然不動。
風在耳邊,浪在腳下。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隨著閃電要過來的雷暴,看到大滴大滴的雨聲勢浩大地要過來。
今年西貢的天氣出了怪的差。
他腳步回轉,正要離開這場雨要登場的碼頭,卻看到岸邊有一個孱弱的身影。
如果不是她出聲用著廣東話,喊著阿爸,他一定會忽視她的瘦削和不起眼。
她踮起腳,抬起頭,站在岸邊的礁石,顫顫巍巍地就快要掉到渾濁的湄公河裡。
可意外地是,她好像能站住,灰撲撲的衣著像一隻水鳥,羽毛被打濕了之後,孤零零地站在唯一的礁石上,對著無邊的河水呼喚。
他知道,今天是商隊歸岸的日子裡。
商隊出發前都是簽過契約合同的,出了意外也有保險賠償,這是這個顛沛的世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接受人生彆離的人懂得回家舔舐傷口,拿著那豐厚的撫恤金安慰人生至少還有另一種朝前看的寄托。
而不是一直等在這裡,等一場一定會到的雨,等一艘再也不會回港的船。
*
佟聞漓知道,她等不回一艘再也不會回港的船。
但她沒處可去。
堤岸潮濕的木板閣樓裡是她等謝了的石斛花,她積攢了許多的錢財沒有了意義。
她就這樣站在岸邊,青黑色的天壓到她的頭頂,跟她第一次來到西貢的時候一模一樣,腳底下的石子膈得她疼。
那個時候的阿爸說,那是因為他們在海麵上漂泊太久了,落到地麵上的時候,再次重回大地,就像快要枯死的玫瑰重回土壤一樣,有的能繼續活下來,也有的,就會死在那不適合自己生長的土壤上。
她從來都覺得,她才是那朵會死在西貢的玫瑰。
她日夜思念故鄉,思念中國,思念廣府,思念嶺南。
阿爸卻能活下來,他悄無聲息地背起生活的詛咒,為的就是當初佟姑姑那一句“來越南吧,好歹我在越南還有點生意,總不會讓你們父女倆活不下去。”
然而事實卻是,姑父的場子裡要申請牌照的時候,要用一個外籍的殘疾人信息,佟阿爸就是最好的人選。
等事情弄好了,父女就住到了堤岸。
這兒定居著許多像他們一樣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來到西貢的人。
她坐在那高高的門檻上,想念廣東熱騰騰的一碗腸粉,聽著隔壁那條街上各種喧囂嘈雜的聲音,學著這裡的很多適齡青年一樣,背起書包,念完她本應該埋頭苦讀的高中。
農民工子弟學校裡,她操著一口生澀的越南語,在歸家之後去租來的田裡修剪玫瑰,也會在休息日擺攤叫賣。偶爾抬頭,瞧見西邊落日餘暉裡透紅的晚霞,被西貢的暮色驚歎到的同時想到故鄉的天,是不是也是這樣同樣的美。
她十七歲的時候,知道原來背井離鄉,原來是那樣那樣難以訴說的感覺。
來這兒的第一年除夕,佟聞漓難捱對故鄉的思念,就問佟穀洲,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回到故鄉,回到中國。
佟穀洲安慰她說,等她上完大學,有了賺錢的能力了,她就能回到中國去。
佟聞漓為此很努力,即便越南語對她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為了能早日回到故鄉,她總是樂此不疲的。
她因此謀劃著帶著來福去賣花,打算把回鄉之旅提上日程。
“攢錢,買兩張船票。”她堅定地說到。
佟穀洲喝著點土燒酒,久經風霜的臉紅彤彤的,“一張就行。”
“一張?”
“你阿爸我就不勞我們小阿漓費心了。”他紅著脖子,笑意盈盈。
“什麼意思,阿爸,你不回去嗎,我們是一塊來的,當然也要一起走。”
佟穀洲擺擺手:“等你長大了,阿爸就老了,老頭子折騰不動了,我就在這兒,這兒挺好的。”
“可這兒,不是中國。”佟聞漓停下數錢的動作,秉直身子,坐到佟穀洲的麵前,“阿爸,我想回家。”
她強調了一下:
“你不用擔心。”
“等長大了,我養你。”
西貢的那個除夕裡,十六七歲的少女就那一個夢想:
“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
而現在,這個世界上,她沒地方可以去了。
再也沒有人,能不計回報的,那樣愛她了。
她變成了一個遊蕩在異鄉的孤魂。
碩大的雨點落下來讓人生疼,她抬起頭,看著天,看著從上而下逐漸變大的雨勢——她從沒這樣專心的,看過一滴雨長什麼樣子。
她總結了,那和眼淚差不多,鹹得發苦。
雨水打濕頭發,打濕她的衣衫,留下她單薄的脊背,像一隻無頭的水鳥一樣,奄奄一息地蜷縮在隨時會被海浪淹沒的岸邊。
那把傘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比遠處的烏雲還黑些,但卻黑的均勻,黑的像是安靜的夏夜。
那大傘完全可以籠罩住她的身體,一絲風雨也漏不進來。她抬頭,之前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重得她的睫毛壓得睜不開眼,眼前的人是模糊的。
但她還是在這一片模糊中認出他了,她藏起來的玫瑰也認出他了。
他什麼都沒說,就站在她身邊,陪她站在那潑天大雨中,直到夜色沉沉,詭異的霧氣升騰,那銀灰色的傘柄來到她的麵前,像是要遞給她。
她聽到他說的,是用她熟悉的,字正腔圓的中國文字,即便他說的是,是無比殘忍的事實:“節哀順變”。
她在那種無助和不安中確定一個荒唐的事實,他和她一樣,是中國人。
他們說著同種語言,用著同樣的文字。
身上流淌的一定是密不可分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