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足足多活了十年。
這段漫長的、行屍走肉的歲月,並不因為十二仙的殘忍,而是出自張道陵的強大。
他生來就知道,身邊的這個女人,在自己即將亙古長存的不滅生命中,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還是個嬰兒的他並不具備成人全部的神誌,但他卻自然而然地運用了自己的道勢,讓母親多活了整整十年。
在這十年裡,母親並沒有神智,但也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
張道陵所做的,僅僅是儘可能延長她早該消逝的生命,但卻在同時讓她享有今年前難以想象的舒適安詳。
十年後,親人離去,學業開始。
十二仙不能長久在人世存在,於是他們留下了龐大悠長的文字書卷,堆積在張道陵降生的小屋內。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也很迂回。
他們要讓張道陵學會天下間所有的術。這蒼天之下存在的,將要存在的,甚至永遠不會存在的術,那些名字,或精準無誤或子虛烏有的修煉方法,填滿了幼年時期的張道陵所能觸碰到的每一寸空間。
這些經典,一旦離開這間小屋,便會自主焚毀。
這些冠以“仙人”名號的道人們,企圖利用張道陵兒時對一切的好奇心,強化這種求知欲以十倍計,在他稍有懵懂時,讓其隻對道術有所渴求。
然後用這世上幾乎一切的術,填滿他的靈魂。
張道陵從本質上講,根本就是道術的衍生體。表麵上是,本質上是。十二仙之前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從沒有憑空創造過一個人,所以他們並沒有想到張道陵究竟能夠做到什麼地步。
他們帶著與好奇等重的寄望陷入深眠,並不知曉張道陵在那小屋內修習了多少道術。
所以他們也並不知曉,年齡是不多不少正好十歲的張道陵,在他十歲的這一年,就完全領悟了存在於那小屋內的一切真實。
他學會了那屋子裡除了“不存在”的道術外,所有的術。
在這段時間裡,張道陵的心也終於成熟。
他明白了,自己並不是這十年當中自己一直認為的那樣,是“母親”的孩子。
他對一切都有強烈的感應,他知道曾經在這屋子生活過的那個男人,“母親”的愛人,並不是自己的父親。
自己根本就沒有父親。
可“母親”一定就是母親。
於是這十年來,他讓他的母親持續存活在這個人間,帶著對“吸收掉母親全部的生命力而降生”這件事無以倫比的愧疚,至誠至孝,侍奉了這具沒有思維的軀殼整整十年。
可他最後終於明白,他所認定的最重要的事情,全部都是假象。他固然沒有父親不假,可他也沒有母親。
他並不是“母親”體內的血肉孕育出的胚胎,他的體內沒有半滴母親的血。
他隻是被幾名昆侖山二代仙人強行灌注在“母親”子宮內的強大道勢,隻是一股能量,寄生在“母親”體內,吸光了她全部的生命力,以及生存的權利。
他從來就沒有帶給“母親”半點希望。
他就是這樣一種生命。
道的怪物。
可這個時候,張道陵並沒有表現出多麼強烈的恨意,那些許的愧疚竟也蕩然無存。
他並不是泯滅了良知,而是與此相反,恰恰相反。
因為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十二仙的行徑。他自己的生命就是證據。
他從那個他一直致愛致敬的“母親”身上,看見了真個人類的命運。
十二仙在封神戰之後就很少直接插手妖族或是其他族群的曆史,而是通過完全操控人類的命運,來間接影響整個凡間。
所有生命都受其害,但最受其害的,還是人類。
也因為十二仙當中的絕大部分原本都是人類。
但張道陵沒有看到至善。他沒有看到,十二仙所一直標榜的那種為全部生靈挺身而出的犧牲,和對這世界平衡的奉先。
他所看到的,隻是一群能力強大得全絕天下的道人,為了實現他們所認為正確的事,而犧牲整個天下所有生靈的生命和命運的,巨大自私。
自己的“母親”,和她相濡以沫的愛人,就是被他們這樣滿不在乎地奪走了生命。
這是殺害。
張道陵沒有任何的時間產生負麵的情緒,年僅十歲的他就體悟到了這一切。
因為他能夠感覺到,十年前沉睡的那幾個十二仙,正在以相對緩慢、耗損最小的方式進行著蘇醒,以檢驗他“修道”的成果。
張道陵知道自己還剩下的時間。
於是他沒有走出這個小屋,而是又在這裡麵,待了十年。
二十歲,是十二仙認為張道陵應該終於掌握了那小屋裡六七成道法的時間。
這一年張道陵終於二十歲。
那些二十年前被十二仙深埋在凡間的邪惡種子,突然迸發。
一時間,本已相對平靜的凡間突起波瀾,妖魔橫行。
這人命貧賤的凡間,是他們給張道陵留下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