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蓮捂住胸口,表情無比痛苦,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我說,三哥,我愛你。”
一道霹靂,照亮了整個陳塘關。
“蓮本無心,但我依然愛你,打從我看到你開始,我就愛你;可是我不能說,不敢說,更不可說。太乙在我頸上,下了咒音鎖,說了,我就會死,所以我不說;三哥,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不能再愛你。”
“住嘴!”黑龍飛來。
一聲巨響,烈火衝天,把它轟得遠遠的。
“滾!”三公子喊道。此時此刻,這天地之間沒有什麼,能阻擋蓮說下去。
“三哥,我好恨;我恨太乙,但我更恨這裡,明明住在一起,我卻不能愛你,卻不能說我愛你。
“我好想親手毀了這裡,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蓮幾乎泣不成聲。
三公子說不出話,他不能說話,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了。
“天道至私,逆天則亡,現在,你是我哥哥,真正成了和我有血的關係的,真真正正的哥哥;所以你複活的那一刻,我就聽到,這天地問我,你愛他嗎。
我知道,說了,我還是會死,可是我要說,已經不能不說了。
蓮雖無心,但妖有魄,三哥,我愛你,我是用我的整個靈魂,來愛你。”
“真的嗎?”三公子問,淚如湧泉。
“要相信我哦。”已近哭得發不出音來,拚了性命,蓮如是說。
“蓮!”他再也忍不住,衝上前去,但是蓮的身體已經開始消散。
“三哥,天地問我,我愛不愛你,於是我就告訴了這天這地,我愛你;既然換取我餘生的代價是忘記你,那麼我選擇,在你的愛裡,死去的幸福。”
他衝到蓮的身邊,一把抱住,但蓮的身體已經不在那裡了。
天地給他留下了兩樣東西,蓮的本體,一朵蓮花,還有,蓮的十六歲生日時,他送給她的衣帶;被她,視若生命的衣帶。
真真正正的湮滅。
那遮蔽天日的烏雲終於散開,月光慘白。
“嘿嘿嘿嘿,”黑龍笑道,“沒有想到,僅僅因為不忍看你痛苦,就掙斷了我下的咒音鎖,可歌可泣啊;沒想到老道竟然栽在一個小小蓮妖的手裡。”
“不過,事情的結果,並不會改變。”
還有最後的一段,淩亂的記憶。
微風拂動;他站在池塘裡,又蹲下,趴在石頭上,明亮的小小眼睛看著池塘裡的她。
“你是什麼?”他問。
“我是蓮。”蓮說。
以及最後一段,鮮為人知的黑暗。
“我可以把你變成妖。”太乙說。
“成妖以後,就能愛他了嗎?”蓮問。
“是啊。”太乙笑道。
“這可是你,自願的哦。”
黑龍在天空中咆哮;三公子卻沒有動,就那麼站在池塘裡,看著天空中巨大的月亮,麵容平靜,好象聽不到任何聲音。
“蓮,這天地還是把你留給我了,”看著手中的蓮,他說,“把真正的你,留給我了,你是蓮,不能入土,你已死,入水無根;它們把你留了給我,我卻不能葬你,要眼睜睜看著你在這世上受苦。”
突然,發狂了一般,他用力撕開了胸口。
仙藥發出光輝,傷口愈合,但他又撕開。
愈合,撕開,愈合,撕開,發狂一般。
“我會葬你的,蓮,我不會再留你一個人。”
他把手中的蓮,一點一點,塞進胸口。血流如柱。
“蓮,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心,我是你的墳。”
他看著空中囂張的黑龍,那黑龍在月色當中化為猙獰。
三公子看著它,看著;
看著看著,黑龍身上突然著起火來。
太乙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
“你不能殺了我!你知道你這麼做的後果嗎!”太乙嘶吼,“我告訴你……”
“我當然知道,”他平靜道。
他現在並不是一個道人,也不是太乙口中所謂的仙。
太乙讓他成為了一種強大得可悲的存在。
他的能力上升到一個生靈所能達到的高度,他的靈智也終於迸發成難以言喻的極致聰慧。
他明白了被刻意隱藏的一切。
“既然蓮不是什麼仙女,那麼外麵那頭畜生要的東西,就是你吧。把你殺了以後,它會不會很生氣呢?什麼昆侖金仙,太乙金龍,你隻不過是原始偷來的,龍神的影子。”
“哈哈哈哈,”黑龍又笑,笑聲淒慘,不過,它很開心,“不錯,我的寶貝徒兒,為師沒有白教你;為了和蓬萊交戰,昆侖仙的力量遠遠不夠,然而,我們要定了這天下;所以我們要神。徒兒啊,你和我都是犧牲品,不過這遊戲到底還是我贏了。”
大笑聲中,黑龍被燒為灰燼,又或許它本就隻是灰燼。
在那悲傷的月色下,三公子無限懊悔地閉上眼睛。
一種不屬於人類的智慧在他腦中流轉,夾雜著巨大的轟鳴。
隻是單單開在某戶人家池塘當中的蓮花是不能成妖的,妖類的形成需要極其緩慢悠長歲月的反複浸潤。那麼蓮之所以能化為人形,隻能是因為太乙。
從蓮的出生,扭曲李府所有人的記憶,到讓自己愛上蓮,讓自己受到如此頻繁巨大的衝擊,全部由太乙一手策劃。
而現在,在失去蓮的悲慘情緒裡,自己終於觸碰到了,脫離“道”的最後的門。
而自己的軀體,也將被那失去太乙也無關痛癢的昆侖山,操縱終生。
原來,他所懼怕終生的所謂的道天噬,隻不過是……
“父親,母親,我不會讓龍破壞陳塘關的。”
總兵,殷氏如墜夢境,將信將疑。
“因為,殺了那條畜生以後,在我自己毀滅掉自己之前,陳塘關,將由我親手摧毀。”
三公子捂住胸口,喃喃自語:“蓮,這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吧。”
留下呆立的總兵和殷氏,他綽起斷槍,走出總兵府,頭也不回。
蓮,我感覺不到你啊,你去了哪裡;明明就在我的胸口,為什麼啊,為什麼,我卻絲毫聽不見你的聲音呢?
你知道嗎,蓮,這偌大的陳塘關裡,我已經找不到半點,你的呼吸。
他放在胸口的手沒有移開。
過去的我,什麼都沒有,隻有對你的思念;現在的我,仍是什麼也沒有,仍是隻有,對你的思念。什麼都沒有變。
這世上,惟獨少了你。
他也好恨,恨的不可扼製,恨得用儘全身上下,都容不下這股恨,恨化成火,從軀體鑽出,點燃了尖槍。
他捂著胸口,胸口好痛,痛得綻開了仙露醫好的傷疤,鮮血噴出,染紅了懷中,那條衣帶。
恨如烈火焚燒,痛得混天徹地。
尖槍名“火”,綾喚“混天”。
他步履蹣跚;他的麵前,風奔雨逃,靈鬼退讓;他的背後,染血紅蓮,次第開放。
月色從來不理塵埃,隻是自顧自地慘白
“師父,何謂道?”他問。
“我都不記得你問過多少遍了。”太乙笑答。
“可是你每次說的都不一樣。”
“天道至公,天道至私。”
“順天如何?”
“順天者死。”
“逆天如何?”
“逆天則亡。”
“那要如何,才能永恒?”他問,雙目如刀,麵無喜悲。
太乙掛起他幾乎沒有變過的微笑,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縫:
“破道。”
陳塘關外,惡浪滔天;有神立諸浪,首尾如峰,身長八百裡,可斷山嶽。
“吾等為龍,驅日吞月,你怎麼敢,立於我的麵前?”
“因為,我是鬥神,李哪吒。”
《蓮》完
蛆,08年 1月 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