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天空,高遠空蒙,寥寥的幾片雲朵,仍舊將日頭掩得看不真切。晌午的那一陣冷雨,散去了山間的滯悶,和風拂人麵,隻餘清新爽利的感覺。又見草木漸凋零,秋風掃落葉,不由得生出幾分寂寥的味道。
山間小路上,一人一襲白底雲紋長衫,步履沉重而又緩慢的向前行去。
若從身後看,那人也是身姿挺拔,飄逸的衣衫與銀白色的發絲舞在一處,一個背影留下無限遐想,撩人情思。
可若是繞到他身前,那屬於男子的麵目配上隆起的腹部定會讓初見之人心生驚異。
第一眼,是驚奇。
第二眼,或許就會是傾慕。那張瓷白的臉龐上精致小巧的眉眼,微微抿住的淡粉色櫻唇,甚至額上點點的香汗,都讓人心生憐愛。
籬瑾一手撐在腰腹間,偶爾在身側的竹竿上借下力,邁著虛浮的步子向林子深處走去。
玄冥壇的後山,有一大片湘妃竹,竹林深處,有一座墓碑。而墓碑下長眠的,便是上任左使,白清淺。
繞過如迷障一般的竹林,一片空曠之地才顯露出來。
籬瑾走近了,看清了那塊石碑。
許久無人打理,青石碑上落了些草葉,方才的一陣細密的雨絲將覆著的塵土打濕,顯得有些泥濘。
雖然身體不便,籬瑾還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這才撐著酸軟的腰身走上前,從衣袖裡拿出塊帕子,有些吃力的彎下身子,很是認真的將那碑麵擦拭乾淨。手捉著那方帕子在那幾個碑刻字上滑過,又像是在細細描摹。
“師父...師父...”
嘴裡輕輕喚著,籬瑾忽然覺得眼中澀澀的,有股溫熱的水流似乎就要衝破眼中的防線,卻在臨界處生生被截住,發泄不出來。
青石板的碑麵在他的手下回複了光潔,一片雲彩錯過,秋陽漏下,落在石碑上,熠熠生輝。
籬瑾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抵住後腰,慢慢直起身子,稍緩片刻,小心的踱步到一旁的大石塊上,慢悠悠的坐了下來。
雖是不願對師父不敬,可腹中的小家夥陪自己走了這麼遠,怕是該吃不消了。有了這個牽掛,自己再不能任性胡來。
抬起手安撫了一會兒活潑好動的孩子,籬瑾輕輕拭去額上覆著的一層薄汗,這才又抬起頭看向那方墓碑。
“師父,原諒徒兒的不敬。隻是,現下對於籬瑾,隻有這個孩子是需要籬瑾來保護的,籬瑾實在不願他有事。”這麼說著,籬瑾垂下眼簾瞅了瞅隆起的腹部上突然鼓起的小包,把手掌覆上去輕輕按揉著,好似握著孩子的小手一樣,眸子裡溫柔的如一汪春水。
“師父啊,籬瑾好久都沒有來看望師父了...師父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是否常覺孤單呢...還是說,師父一直都太過孤單了...”
清風帶起籬瑾的發絲,飄蕩在他麵前,隱去了麵上的神色。
“師父,時至今日,黃泉碧落,師父可是懂了自己愛的到底是哪一個?籬瑾妄加揣測,或許,師父正是為了那份虛虛實實的情感生生守了這聖教十二年,卻終究不願坦誠麵對自己的心...一個情字,問世間有幾人能懂...縱使走過無數春秋,經曆過生離死彆,師父您又明白了幾分...”
“師父,籬瑾見過您唯一的一次醉酒便是在教主仙逝第五年的忌日,那天晚上,籬瑾見到了一個卸去淡漠清冷麵具的真真實實的師父。那也是唯一一次,籬瑾見到了師父的眼淚。您或許不記得了,那時您握住我的雙肩,目光迷離,口中不住輕喚的,卻是教主。”
“其實,籬瑾一直都沒有怨過師父,因為籬瑾也明白,師父也不過是個可憐人...一個人守護著那個秘密,維係著偌大的聖教,自是不易。所以那時站在梨樹下,吞下那顆白色藥丸的時候,籬瑾雖然很怕,但卻並非被迫。師父教養籬瑾七載,又為籬瑾化去一身頑毒,籬瑾實在無以為報。更何況,即使服了那藥,籬瑾的心,仍舊未變。”
“忘情蠱...誰人忘記,誰人仍舊銘記...”
“師父常說,要看清自己的心,可是師父的小把戲蒙住了我們的心,我或許從不懷疑自己的心之所屬,可師兄卻是再不念舊情任其飄散在時光中...”
言至此,籬瑾自嘲般的笑了笑,難掩眼中憂傷之色。
“對於師父,籬瑾不能怨,也不會怨。隻是,籬瑾不明白,師父明明也曾被那情網糾纏痛苦不堪,為何仍舊要用那份虛幻的情鎖住我輩,又為何在為籬瑾尋了一條出路之後用一條解不開的情鎖困住籬瑾...”
“是籬瑾知道得太多,還是籬瑾領悟的太少...那個被師父帶走的秘密,籬瑾參不透,也不會多言,師父放心...”
“隻是,師父,籬瑾等不下去,不能再等了...”
“這個孩子,是我的舍不下和不能舍,師兄他或許現在不愛這個孩子,我卻知道他總會有恍悟的那天。在那之前,隻有籬瑾一人,也定要護好這個孩子。”
山穀中又回蕩起那悠揚的笛聲,時疾時徐,似陣陣哀鳴,又似聲聲呼喚。
籬瑾從身旁的竹枝上扯下一片葉子來,纖長的手指在葉柄上一遍遍的摩挲。
“忘情蠱...嗬嗬...師父製藥的功夫竟是這般高超,籬瑾連個皮毛都未習得,當真該是慚愧的。隻有當初師父手把手教會籬瑾的竹葉哨子,多年未練習,卻還能找到個調子。”
一曲終了,那吹笛之人歇了會兒,換了個曲子繼續吹奏。
籬瑾卻隻是把那竹葉放在手心裡揉搓,不曾抬起手來。
籬瑾心中搖擺不定,始終下不了決心,他知道,若是循著那條路走下去,再相見,或許就是經年之後,物是人非,若要再續那情分,怕是難上加難了。
突然,小家夥似乎睡醒了,在籬瑾腹中伸了個懶腰,疼得籬瑾彎了腰。撫摸著身上最為溫暖柔軟的地方,籬瑾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了,為人父母,為了子女,又有什麼不能舍的,更何況,那是傳承著愛人血脈的孩子。
現下能護著這小家夥的,隻有自己了。
靜靜的起身,將那竹葉貼在唇上,提起一股氣流從胸腔內導出,流淌成一首淒婉的曲子,漸漸於那笛聲相應和。
風吹竹葉動,翠色之間,一白衣男子衣衫拂動,神情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