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長老,定是要這樣麼?”
“籬右使,這是教主聖令...”
一時間,玄冥壇院中各人均陷入沉默之中。
常林與身後的三護法均將目光投向了顧朗坤,等著他的決定。
用一身的內功修為換取另一個人的自由,當真值得麼?
籬瑾卻是望著常林身邊的小仆手中托盤上的瓷碗,日光映照在碗中的黑色藥汁上,粼粼微波,他卻覺刺眼的很。
他籬瑾這一年多喝下的藥汁或許要比這碗苦澀難咽得多,可如今,這碗藥卻仍是讓他看一眼都覺得內臟都是寒涼的。
教主,哥哥,這就是你給我的懲罰麼?
讓心愛的人飲下散功湯,用他二十年功力換自己毫發無損的離教,這樣的條件,看似很是隨意,可幽溟教上下皆知,左使內家功夫僅遜教主,出了這幽溟山也是武林數一數二的人物,若是沒了這一身功夫,他該是怎樣的落寞心傷。那散功湯又並不僅僅是散去功力這般簡單,服下湯藥後七七四十九個時辰便如同在地獄裡走一遭,雖不致死,可蘇醒之後經脈已損,此生再想習武便隻是奢望。
顧朗坤也在沉默著,籬瑾知道,下這個決定,實在是太過勉強他。希望他拒絕,卻又忍不住想象著和他一道離開幽溟山幸過著屬於兩人的小日子,想象著小兒出生之後在兩人的嗬護下慢慢成長...
若不應下,他功力地位得保,仍是這幽溟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使大人,仍舊可以日日陪著自己。
可若是不應下,自己留在幽溟教內,腹中骨肉便免不了血祭的命運,自己又如何舍得?
而他的坤哥哥,隻要是為了自己和孩子,有什麼舍不得的呢...
“常長老,當真隻要我飲下這碗藥,教主就會準許籬瑾同我離教麼?”
“師兄!”忽聞顧朗坤開口,籬瑾急急的喚他,也不管自己笨重的身子,跪到酸麻的雙膝,傾過身子一把拉住顧朗坤的胳膊。顧朗坤隻是伸手攬過他的腰肢,扶住他要傾斜到一旁的身子,眼睛卻是一眨不眨的盯著常林。
“是。”常林的答語很是簡潔,籬瑾聽得心裡一緊。
“那...真的是一分一毫的內力都留不下了麼?”
“嗯?”顧朗坤的問題一出,常林倒是愣了一下,頓了頓,方才撚著須點了點頭,“一絲不剩。”
籬瑾看著常長老變了的臉色,知道他也聽出了顧朗坤心中的猶豫。常長老是看著他們兩人一路走來的,這其中的曲折他是最清楚的,籬瑾知道他一定是覺得顧朗坤此時的不舍實是不該。可是,籬瑾卻知道,顧朗坤一定有彆的顧慮。
籬瑾抬起頭,對上顧朗坤的目光,從那雙盛滿深情的眸子裡,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的坤哥哥,他了解,他聽得到他心裡的聲音,知道他愛自己,愛這個孩子。他的猶豫,一定是另有原因。
“坤哥哥,我們是在一起的。”彎彎嘴角,籬瑾把一個安心的微笑送給顧朗坤。
“嗯,我們一定要在一起的。”顧朗坤反手握住籬瑾微涼的指尖,笑了笑,“我隻是擔心若沒了內力,再也護不了你...若你還是像上次那樣,我也再不能用內力保住你...可是,我們是要在一起的,你,我,還有孩子,所以籬兒,照顧好自己,好麼?”
早知道他躊躇的理由定不是不舍得自己一身的武學造詣,卻沒想到他想要留下內力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再說不出話來,籬瑾靠在顧朗坤懷裡,努力嗅著他前襟淡淡的清香,心底驀然升起一種感覺,大概該叫做安心。
“你,我,還有孩子,我們都要在一起...”聽著他小聲的默念,籬瑾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他的心意。自己也是父親,當然知道顧朗坤也定是想要保住孩子的,逝去的銘兒更是他無法忘懷的,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下來。
籬瑾伸出手,從側麵懷住顧朗坤。
那麼,就這樣吧,我陪著你。
“顧左使...”常林出聲提醒。
縱然相擁時幸福得仿佛天地間隻剩下兩人,現實還是會把難題擺在麵前,讓人不得不去麵對。
“我接受。”顧朗坤接過瓷碗,濃黑的藥汁冒著熱氣,蒸騰起的熱氣朦朧了視線,鑽進鼻孔的都是苦澀腥臭,捏著藥碗的手有些發顫。
顧朗坤側過頭來,對著籬瑾溫柔一笑,右手一揚,一仰脖,黑色的藥汁便如數倒入喉中。
“顧左使,藥性發作之時怕是會痛苦異常,請左使大人堅持住。老夫就回去和教主複命了,四日後再回返。”
籬瑾一直盯著顧朗坤,企圖從他的神色中看出藥性是否已經發作,可直到常林帶著三護法離開玄冥壇,顧朗坤想要扶他站起身來,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反倒是他自己身形不便,挺著肚子跪了好久,站起身頗費了些功夫。
勉勉強強站直身子,籬瑾隻覺得雙腿發軟,直想再屈膝跪回去,攀著顧朗坤的臂膀,籬瑾實在邁不開步子。眼前一花,便被人抱了起來。
“師兄!” 籬瑾驚呼了一聲,要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量,要抱起來可不是鬨著玩的。他掙紮了幾下,想要下來,“師兄,我可以走的。”
顧朗坤抱著他向臥房走去,步伐確是有些沉重。
“師兄,我沒事,放我下來吧。”籬瑾看他額上沁出的汗珠,又掙了幾下。
“沒事的...”顧朗坤的嗓音很是低沉,像是在隱忍著什麼。
“師兄,藥性發作了是麼?”籬瑾心下一緊,拉住了顧朗坤的衣袖,瞪大眼睛看著他。
“無事...”聲音像是被壓製在胸腔中一般,陰沉的可怕。
“師兄,快放我下來。”籬瑾擔心的不行,從他臉上又看不出所以然,急得扭動著身子想要下來。
“彆動...”臨跨進門檻,顧朗坤沉沉的喝了一聲。
籬瑾立時僵住了,他聽得出,師兄一定是難受的緊了。
被他穩穩的放在床上,籬瑾顧不上自己身上的難受,急忙拉住顧朗坤的手,那人卻順勢軟倒在床上。
顧朗坤喘息了一陣,抬手撫上籬瑾布滿擔憂神色的麵頰,顫抖著雙唇開口,“等我,等我熬過去,帶你走...”說完,他雙手絞在胸前,緊緊的閉上了雙眼。
籬瑾憂心的看著身側的愛人,不斷幫他擦掉額上冒出的冷汗,輕輕撫過他額角暴起的青筋。
顧朗坤已然陷入半昏迷之中,牙齒咬緊發出咯咯的響聲,喉結上下滑動,頭不停的小幅度擺動,額頭的汗水滑入發跡...
籬瑾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歪著身子看了顧朗坤多久,隻知道太陽落了山,月光透過窗子映了進來。
肚子裡的小家夥乖覺了一整個白日,終於睡醒了,鬨個不停。腰腹酸沉到支撐不住,籬瑾不得不躺下來,一手安撫著彈動的孩子,一手挽住顧朗坤的手臂。
“你放心,我和孩子陪著你,等著你...”
一人失去意識的在迷蒙之中抵禦著痛苦,一人貼緊他守著他,兩個人以一種很怪異卻又很和諧的姿勢窩在同一張床榻上,等待著。
天亮又天黑,太陽又一次從東邊升起的時候,常長老又一次邁進了玄冥壇的大門。
此時,顧朗坤已然安靜了下來,安安穩穩的像是睡著了,似乎已然擺脫了痛苦的折磨,麵色卻蒼白到透明。
籬瑾緊張的盯著常林為顧朗坤診脈,不眨眼的看著他,生怕漏掉他一個微小的麵色變化。
常林緩緩睜開微閉的雙眸,眼中的神色很是平和。
籬瑾心下安定了不少,卻還是小心翼翼的問道,“常長老,師兄他怎麼樣了?”
“嗯,蠱毒已解,隻待醒來便好。”
“蠱毒?”
常長老突然提及蠱毒,籬瑾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但再一想,卻被突然出現的想法嚇了一跳。
不可能的吧...
“不錯。功力廢了,但蠱毒也解了。”
籬瑾有些恍惚,對於突如其來的轉折,有些不能接受一樣。那人不是一直都像惡魔一樣的麼,怎麼會突然發善心了?
常林歎了一口氣,“缺失了太多的疼愛,教主,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等顧左使醒來,你們便走吧。”說著,常林便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他,真的許我們走了麼?”
“一教之主,定是言而有信的。”
籬瑾忽然就覺得有些對不住那人,想來他雖然曾經對自己有滔天恨意,卻並不曾肆意的傷害自己,現在,他又...
在籬瑾心裡,那人好像忽然一下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邪魅狠毒的教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