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Ecc 1:2 "Vanity of vanities," says the Preacher, "Vanity of vanities! All is vanity."
傳 1:2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我們太渺小,而世界太廣大,於是人生總是難以預料。像拋出一枚硬幣,落定時是正麵還是反麵,全然由不得自己。
人類如此軟弱,越是無法把握,越是渴望能控製什麼。
所謂愛情,不過是一場皮革馬力翁的遊戲。當我們擁有的太過稀薄,無法借以確認自己,便在心中根據自己缺乏而渴望得到的部分,塑造一座神像,然後愛上它,通過這種愛來確認自己。最完美的愛情,是彼此交換最缺乏的——即使那是虛空。
你知道,凡事都是虛空。
【哈姆萊特】
我是誰?
通常,人們叫我“殿下”,王子殿下。偶爾才會提到我的名字,哈姆萊特。但這也是我父親的名字。我被稱為小哈姆萊特,作為父親的影子。
我是誰?
這個問題,我問霍拉旭。連他,也沉默不語。
死是什麼?聖經雲,我就觀看,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
國王死了。
這真是個簡單得可以出現在任何故事裡的句子,毫無新奇。但對於我,它輕得無法承受——
丹麥國王,老哈姆萊特,死了。
曾受萬人景仰、至高無上的君王,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就這樣被一個簡單的單詞終結。
死亡。
死亡那麼黑暗,又那麼明亮。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葬禮上古老的經文裡,主說,複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
死後三日,他將複活。但父王不是耶穌,無以複活。在末日之前,他將長眠。死亡殷勤地侍奉他,如侍奉眾生。他在暗中遠去,不再被王位所擁有,不再高貴,也就不必孤獨。
人們說,人生的一大遺憾,在於不知誰將出席我們的葬禮。父王生前定然不曾料到,連他的獨生子也無法參加他的葬禮。
在異國的象牙塔,我聽聞父王去世的消息。那一瞬,一切都是身外物,無足輕重。我成了一支失去目標的箭,落入虛無之淵。風塵仆仆,我從德國趕回丹麥。但父王的葬禮已經結束。正在進行的是新王的加冕典禮。父王不再被人提起。眾口相傳的,都是新王之名,克勞迪斯。
王宮大廳中,我注視著克勞迪斯登上王位。高高在上的他,眾人之中的我,天淵之隔。那黃金的王冠,黃金的酒杯,富麗堂皇的王座,以及無形的權柄,一起將他推上雲端,不容諦視,隻可仰望。
我從未見過那樣陌生的他。從此他是國王。而我隻是他的臣民之一。
他站在高處,目光淡淡掃過人群,依次掃過每個人的臉,禮貌地微笑。當他的目光快要投過來時,我不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藏身於柱後的陰影。但這舉動似乎是多餘的。他的目光並未在這個方向停留,隨即看向其他地方,與外國使者交談,神態自若。
我不知自己在逃避什麼,又在期待什麼。任何一種關於他的心情,除仇恨之外,都是罪惡。
我不可能忘記,父王的亡魂告訴我,克勞迪斯做了什麼。
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是的,人人都信仰上帝。但宮中之人,還信仰自己的姓氏,以及手中的利劍和權力。它們三位一體。
垂下目光,杯中震蕩的漪淪,讓我察覺自己還不夠冷靜,遠遠不夠。
母後站在新王身邊,笑意為她更添風韻。她依然是王後,整個丹麥最高貴的女人。一串光潤的珍珠在潔白的頸項上投下淡淡的影,而我分明記得這是父王兩年前送給她的禮物。
人生總是出人意料,不是麼?無論生前是國王還是乞丐,死時殊途同歸,什麼也不能帶走。
我在大廳一隅,不起眼的角落。四周衣香鬢影,燈火輝煌,人們啜著葡萄酒,聊一些無聊話題,從書信用紙的紋飾到異國舞娘的襯裙花邊。宮廷樂隊奏出的靡靡之音,詮釋著伊壁鳩魯式的享樂主義。多燭水晶吊燈。珍貴油畫。放煙絲的銀匣。波斯地毯。雪白的台布和餐巾。水晶杯。絨緞沙發。骨瓷茶具。傳統銀製刀叉。異國菜式。水果切片拚盤。陳釀紅酒。金表鏈。琺琅紋章。來自東方的昂貴絲綢。繡金線的繁複裙擺。灑著香水的羽毛扇。鴿卵大的寶石……一切的一切,幾近完美,卻像是玻璃罩子裡的精致藝術品,美得缺乏生氣。建築在沙礫上的繁華,何其虛浮。
人來人往,或為名,或為利。紙醉金迷,成者王,敗者寇。人類對權力與財富的渴望,近乎本能,如同追逐線團的貓。但要押下命運的賭注,更似撲火的飛蛾。繁華榮光中藏有無形的荊棘,每接近一分,便刺入心臟一分。但還要笑。流血越多,要笑得越好。這樣才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暗傷。
這是開滿睡蓮的沼澤,是金匣中的毒蛇。多少人因此喪命呢?
我早已習慣。習慣其實很簡單。隻要端莊地坐在一邊,適時微笑,恰當發言。那些笑容與言語,像最醇的酒釀,絲綢般柔滑的口感,流暢無礙地滑過喉舌,了無痕跡。整個世界都戴著麵具,像一場巨大的假麵舞會。與誰共舞,規則清楚。進三步,退兩步。進兩步,退三步。進退自如。但我比任何人,都更厭惡。無論如何完美地履行應酬義務,意識深處,總有一個更年輕更潔淨的靈魂,在悲憫地旁觀自己犯下錯誤。
牆角,花瓶內的玫瑰花,嬌豔欲滴。花香陳舊而甜蜜,似能喚醒記憶,又朦朧得令人想要安眠一晌。閉上眼睛,仿佛就能沉下去,沉下去,永無止境。
在閉目的黑暗中,我能想象,母後哭泣著把玫瑰花瓣撒到父王棺木上的場景,淒豔哀婉,令人動容。但很快,她的喪服換作了嫁衣。她依然笑得美麗,無懈可擊。但我無權指責她。因為,我也一樣——除了逆來順受,無所作為。她隻是更完美、更主動地隨遇而安,享受她應有的幸福。一個美麗、高貴、智慧的女人,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放棄自己應得的幸福?
但他,克勞迪斯……除了恨他,沒有其他的可能。
我睜開眼。杯中酒液彌漫香氣,縈繞於鼻端。玫瑰花的清香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消失的,是否會在另一個世界永生?
不知何時,霍拉旭來到我身旁。他總能輕易找到我,在我需要他的時候。
“去吃點東西吧。”他輕聲勸我,用那樣溫柔的祈使句。
“謝謝,但我不餓。”我微笑,讓他不必擔心我。
他不再說什麼。我與他之間的默契,無需太多言語。
這個世界上,我可以完全信賴的,隻有他了。
我在確定周圍不會有其他人聽到之後,低聲問他:“那兩個侍衛呢?”
“失蹤了。”他凝視著杯中輕微蕩漾的水波,神色凝重。
“都失蹤了?”
“是的。”他微微蹙眉。顯然,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那兩個最先發現父王去世的侍衛,都下落不明。
“當時,母後她……”我艱於啟齒,欲言又止。
“她的確不在王宮。那時,王後在公爵夫人府上,和公爵夫人一起鑒賞最新的珍寶工藝。這點,有很多人可以作證。”
我舒了口氣,又微微攥緊了手中的水晶杯。杯中寶石紅的液體,晶瑩剔透,如綢緞幼滑,伴隨著滿廳燈光輕輕晃動。我仿佛陷入了一個龐大的漩渦,且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忽然覺得有些冷了。抬起頭,這才發覺,窗外在下雨。大廳內似乎無注意到這場雨,人們沉浸在美食、美酒、宮廷音樂中。我立於窗前,聽著雨點簌簌地落在窗上。驀然之間,有一種錯覺,仿佛這沙沙細雨來自記憶深處,潮濕而冰涼。人生就像半空中的雨滴,無止境地下墜,沉沉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