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意思說得出這種話。
——讓她請她吃飯?
一個不喜歡占彆人便宜,彆人送東西、借東西,都要以更貴重的還禮扯平的女人。
和一個家裡破產、好不容易在兜裡得到一筆意外之財、然後又去便利店買了一包好難抽的煙、並且現在還在心疼的女人。
雖然的確是後者先開口問的,但付汀梨發覺自己脫口而出時,也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誰請誰?
——最後還是付汀梨請孔黎鳶。
一個在風雪交加夜晚還敞著大燈的老店,隱在路邊,招牌上大寫著十年老字號,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大過節的,來外麵吃飯的人也不會單單吃湯圓。裡頭人不多,就零星幾個客人,外加一個老板,坐在在橫長窗口裡,哼著小曲兒揉麵,旁邊桌上放著個手機,裡麵的女主播正在叫嚷著喂豬的十大準則。
兩個人,三碗湯圓三種口味,鮮肉、芝麻和薺菜,加上一份軟乎熱口的年糕。
點單的時候,孔黎鳶戴好口罩帽子坐在角落。老板從窗口探出頭來問付汀梨,妹妹要吃什麼口味。
付汀梨摸了摸兜裡的幾十塊零錢,抬頭看了看琳琅的價目表。又往桌子那邊瞥一眼,孔黎鳶掀開眼皮望她,
“吃人嘴短,我不挑,都可以。”
於是付汀梨轉頭,看著又陷入直播看喂豬的老板,利落地說,三種口味都點上,再加一份年糕,一半放糖一半不放糖。
兜裡剛拆開的零錢,瞬間就被掏得一清二白,都還沒來得及過夜。
好在端上來的三碗湯圓和年糕都是熱氣騰騰的,升騰白霧裡,玻璃門擋住外邊風雪,整個人倒不那麼冷,也沒那麼空了。
“點這麼多做什麼?”孔黎鳶在擦手,問得很隨意,“我們不是才兩個人?”
“今天撿錢了,不把它用完心裡不舒坦,怕來年兜裡長不出新錢來。”
付汀梨在用空調風烘手,回答得很心疼。
“你說你不知道吃什麼口味嘛,而且大過節的,妹妹當然隻能把我們店裡最熱銷最好吃的三種都點上咯。”老板揣著他手機裡的豬來了,順帶著給她們端上一碗羊肉湯,羊肉倒是沒幾塊,上麵飄著幾片蔥花,
“過節嘛,免費贈送,不用謝。”
付汀梨筷子一頓,一下把碗裡的芝麻湯圓戳破,瞥一眼旁邊的羊肉湯,“這算什麼羊肉湯,裡頭一片羊肉都沒有。”
孔黎鳶笑出聲,不知是笑她還是笑老板。等笑完了,才把羊肉湯端過去,“人家送你你還嫌棄?”
一邊說,一邊舀了一勺仔仔細細地吹涼,然後抿一口,毫不顧忌地頂著被湯汁滑過的唇,說,
“也沒什麼好嫌棄的,羊肉味比我想象得足。”
“是嗎?”付汀梨對此保持懷疑態度。
“不信你試試?”孔黎鳶把盛滿湯的碗推過來。
付汀梨不信邪地舀了一勺,吹涼,送入口中,倒不是說難喝,湯底是足的,一口下去直通全身。
隻是沒喝出是羊肉高湯。
剛想反駁。卻又瞥見對麵的孔黎鳶,白色口罩拉到下頜,半垂著眼,鴨舌帽帽簷陰影罩住深邃朦朧的上半張臉。
將三碗不同餡的湯圓分到兩個碗裡,還有年糕,都是一人一半。
同人分享的食物更美味。好像和孔黎鳶同桌的每一次,都在加深她對這句話的印象。
元旦節的雪似乎還沒有停。店裡老板看喂豬直播的聲音也沒停,付汀梨坐在孔黎鳶對麵,吹著暖風空調,看孔黎鳶分湯圓。
那口不太好喝的湯的效用太遲了,延遲了一分鐘,才讓付汀梨發現,原來現在她的腳是暖的,渾身上下哪哪都是暖的。
這讓她說不出,免費的羊肉湯不好喝這句話。
“你能吃得完嗎?”湯圓分完之後,付汀梨問,“明天不拍特寫啦?”
“吃不完再說,明天的事也明天說。”孔黎鳶瞥她一眼,輕聲說,
“今天過節。”
付汀梨隨意地問,“過節你怎麼還這麼晚不吃飯?”
孔黎鳶的目光有一瞬投在她臉上,又移開,
“過節你怎麼還跑這麼遠,專門站在爛了一塊的廣告牌下,抽這麼難抽的煙?”
頓了一下,沒有看她,“還是抽不慣煙,還是要硬來。”
“遠是因為給組長彙報工作過來,廣告牌是不小心走到的。”付汀梨咬了口湯圓,被裡麵的芝麻餡燙了一嘴。
聽到孔黎鳶說起煙的事,又遲鈍地問,“你看到了?”
孔黎鳶是什麼時候來的?又看見了多少?
“看到了。”孔黎鳶倒是不否認,甚至還補充,“從你從兜裡翻出錢開始。”
——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後又稀裡嘩啦的,哭得像朵迅速枯萎了的花似的。
孔黎鳶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看見付汀梨的。
隻知道,當付汀梨出現在她的視野裡時,她已經在街對麵站了很久。
光波虛影,人群模糊而喧鬨。
她站在雪裡,看付汀梨從兜裡翻出一張錢,看她紅了眼眶,看她拿著錢去商店買了麵包和煙,看她被煙嗆得七零八碎,臉色白得近乎慘淡。
看她白著臉,手指凍得通紅,不戴她送的手套,卻站在她的廣告牌下,給商場管理打電話維修,看她彎腰係鞋帶,和過去的付汀梨擦肩而過,然後再也沒站起來。
佝僂著,惝恍著,幾乎被這場白色的雪消融成一抹虛無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