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言站在不遠處,看著三人笑鬨著走過,和諧得仿佛一家人。僵硬冷酷的麵部線條卻在看到梁宛倩走出關閘時瞬間放柔。
被大批聞風而來的記者包圍著的梁宛倩,卻隻脈脈地望著右前方,記者們隨著她的視線,意外地看到那一道玉樹臨風的身影。林暮言淺笑著走向梁宛倩,臉上絲毫看不出適才的陰霾。
好奇地望向喧囂處的白旖綰看到的就是林暮言親昵地環著梁宛倩的腰,輕吻她的臉,閃光燈競相閃爍,想必又是明天報紙上的絕美畫麵。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繼續走自己的路。稍走在後麵的白宗鍇卻感覺到身後的目光,回頭,即使多年不見,還是一眼認出那是姐姐的前男友,過去也曾是家中常客,林暮言,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白旖綰離開的方向。原來在飛機上和他隔著一個座位的女子就是梁宛倩。當年她把姐姐的尊嚴踩在腳下,碾得粉碎,現在又該作何感想,未必費儘心機,就能萬事遂心如意吧。眼裡的厭惡再掩藏不住,那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意外地勾起他心中深埋幾萬英尺的報複欲望呢。
安頓好白宗鍇入住的酒店,用過午餐,高筠灝自有公務處理,回公司之前先把他們送回武陵路的白家故居。移民之前,父親已將全部產業轉手,連這處祖宅亦一並高價售出,沒有在伊諾市殘留半點痕跡。白旖綰某些時候驚人的果斷決然,來自家族一貫的遺傳。故居正門上方父親手書的“懷園”匾額仍掛在原處,隻是不知道屋主已不知幾度更新換代。
姐弟倆沒有敲門去打擾主人。世界上最殘忍的事,並非物是人非,而是鬥轉星移,物換新顏,人卻滄桑。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愈是內心萬分珍視的事物,愈是不敢再度接近,生怕發現世事變幻的荒涼,與其拚命搜索舊日痕跡,倒不如隻遠遠張望,知道它依舊妥善地存在,已經知足。
兩棵棗樹,繁盛的枝葉越過低矮的院牆探出來,深紅的果實累累掛在枝頭,不知是否還是他們出生之時父親親手所栽的那兩棵。
“懷園”是一處建製古樸的四合院,父母都是清淨恬淡的人,所以家裡也隨之散發著出塵隔世的氣息。屋後是大麵積的花園,母親在園中種滿各色花草,春天的櫻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金菊,冬天的白梅,一年四季,從不覺蕭索。那時讀到陶潛的《桃花源記》,直覺那簡直是懷園的寫照。
幼年時她愛極坐在父親膝頭,聽父親將書上的童話故事娓娓道來,後來,父親膝頭的位置被幼弟占據,而她坐在清涼的青石地麵,伏在父親腿上。這時母親總會端來可口的甜點,或是在地窖冰鎮過的水果。再後來……父親和弟弟坐在涼亭對弈,母親在旁烹茶,而她,生命中多出那個站在櫻花樹下等她的英俊少年。那一幕如此珍貴唯美,以至於很多很多年後,她依然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櫻花在她心頭盛開的細微聲音,少年英挺的身影和清俊的眉眼,那夜明晃晃的白月光,似水溫柔。隻是當年她頗費心思照料的櫻花樹早已不見影蹤,太過嬌貴美滿的事物總是脆弱易碎,反不及樸實無華的棗樹,開枝散葉,果實累累。
園外的竹林裡擺著一張石桌,環繞著幾個橢圓的石凳。從前白旖綰總在這裡幫弟弟補習功課,而現在,他們坐在同樣的位置,商討的卻是SNOW集團即將運作的大項目——SNOW旗下第一座豪華商務酒店,確定選址在伊諾市。
到了與高筠灝約定來接的時間,卻遲遲不見他人影,想必是有要事耽擱,白旖綰本打算打車回去,白宗鍇卻突然來了興致,“姐,要不要回興之看看。”
白旖綰略一思考,發了條短信給高筠灝。挽起弟弟的胳膊向山下走去。
ICE自有高筠灝坐鎮,明盛那邊也請好了假,好容易浮生偷得半日閒,回母校看看,聽起來是不錯的建議。
“懷園“建在半山腰,順著環山路下山,就是一條筆直的林蔭路直通興之中學。這條路,他們從小走過無數次,那時的白宗鍇年紀尚幼,正是好奇心最重的階段,整日跟在她身後,喋喋不休地問著一些譬如“蘋果為什麼是紅的不是藍的”之類不可理喻的問題,她不勝其煩,真想把他頭朝下栽在路邊,讓他和那些梧桐一般安靜。多年以後再次走在這條路,那個十萬個為什麼的弟弟也終於成長為內斂而有擔當的成年男子,一如高筠灝,一如林暮言。
時近深秋,伊諾市已覺寒意。白旖綰穿著白色斜領薄毛衣,暗紅毛料格子裙,黑色尖頭靴子,白宗鍇一身輕便的休閒西裝,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金色陽光透過梧桐葉間的罅隙,細碎地撒在他們的黑發,肩背。美得如同夢境。
興之中學是伊諾市最具盛譽的百年老校,101年的曆史,從晚清開始,輸送的人才不計其數,去年的百年校慶,在政府和校友的支持下,舉辦得盛況空前,他們在國外看轉播,亦為母校百年輝煌心生驕傲感動。所以能在這個人才輩出的中學的宣傳欄裡找到自己的照片,白旖綰不禁得意地笑著對白宗鍇說:“你看你看,你姐姐還是很有出息的。”宣傳欄裡張貼的是她初升高中部時的照片,鬆鬆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笑容純真無邪。
“是是,你算得上是興之那個時代的一麵旗幟。哪個人若沒聽說過白旖綰的大名,彆人都要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興之呆過。”父母有足夠的心思和能力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她在各方麵都天賦極高。處處拔尖的她,無疑是興之那個時期的學生偶像。
“灝哥哥是大狐狸,你是小狐狸,無事獻殷勤,必有陰謀。”
白宗鍇沉默地看著她的手不自覺地上移,撫上位於她的照片上方三行的照片,緩緩撫過那人的額,眉,眼,鼻,唇。
全校統一的白襯衣,林暮言穿在身上就偏偏那麼特彆引人注目。照片上的他笑得親切爽朗,完全不似現在的疏離淡漠。
她的純真,他的爽朗,終成過往,隻在老照片上留下些微存在過的證明。
“姐,前些年讓你受了許多委屈,我很抱歉。我是長子,當年理應承擔一切。”道歉的話終於找到最適合的時機說出。
“那時你還是個毛頭小子,能承擔什麼?”
“那時你也不過剛滿二十歲。”
是啊,那時她也不過剛剛二十歲。從小被捧在手心疼寵,父親對弟弟一向比對她嚴苛,就是打算好日後由他接掌生意冗務,務必護她一生無憂,所以她的名字嬌氣俏麗如公主,而他的名字敦實沉重,宗鍇,家族的鋼鐵。一切都為她規劃妥當,唯獨沒有料到,青黃不接之時,她必須擔當大任。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你隻要好好守住我的心血,彆再讓我操心我就心滿意足。”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舊事,一個人若要勇往直前,便不能回首留戀。
“姐,這一次,你不必顧及任何人,就算自私,就算任性,也要讓自己幸福。”白宗鍇認真地說。剛才林暮言看姐姐的眼光,他曾經見過。那是他們到加拿大的第一年。聖誕節,她一個人出去滑雪,失蹤整整一夜,後來警方依靠微弱的手機信號在茫茫大雪中找到她時,她已經昏迷,醫生搶救了兩天一夜,才脫離危險。筠灝哥幾天沒合眼,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可是姐姐在昏迷中呢喃喊著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那時筠灝哥就是用那樣的眼光看著她。漸漸年長之後,他才知道,一個男人若用那樣的眼光看著一個女人,那便意味著,雖然痛恨得恨不得親手毀滅,也絕不會放手。又昏睡了2天,醒來後的姐姐眼神如雪,清澈凜冽,仿佛有什麼東西已在那紛飛的晶瑩中熄滅。也就是那一年,那雙本應該隻在黑白鍵之間優雅彈奏的芊芊素手,伸向血肉橫飛的資本市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是什麼時候,她必須仰起頭和當初那個小跟屁蟲似的弟弟對話了呢。記憶不斷地往回轉,那時他才剛剛出生,她趁大人不注意溜進產房,想和弟弟打個招呼,結果掀開繈褓,就看到一坨皺皺巴巴像小狗一樣的東西,啃著大拇指,帶著嬰兒藍的眼珠滴溜溜瞧著她。她哇地一聲哭出來,小手一抖一抖地指著那團小東西,“哇……弟弟被妖怪吃掉了,嗚嗚……”從小就很愛黏著她,直到十五歲,連父母都覺得這樣黏著姐姐,實在難成大器,於是大手一揮把他扔出國,交給高筠灝調教。而現在,這個世間唯一和她有著一模一樣血緣的人,站在她麵前,對她說,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是她最堅實的後盾,為了她,殺神弑佛,也絕不皺一下眉頭。終於又有了任性的機會,可是,她最大的弱點,從來就不是野蠻,任性,而是偏執地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姐,你笑什麼?”
“有一個財大氣粗的弟弟做靠山,難道不值得高興?”白旖綰忍不住捏上他越看越可愛的小臉蛋。
“我在同你講正經事。”外人看來,這些年她成就頗為輝煌,但是他清楚,她到底不夠狠厲果斷,且興趣不在此,為了保護他們,才強自堅持,並不能從中得到樂趣。所幸,現在的他,有了足夠的能力保護她,為她把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重新包裝得隻餘美好。
“小鍇,你要考慮的正經事,應該是收起心,找個媳婦讓爸媽早點抱孫子。”現在的她,隻想看著心愛的人們都幸福喜樂,至於她自己,回首細細想來,這一生的遺憾,就是太過執著,以至要用日後千千萬萬個心酸日夜,來承受報應。今日種種,都是她自作自受,誰又能幫得了她。
白宗鍇從鼻子裡輕哼一聲:“你也知道我是筠灝哥親自調教的小狐狸,他是遇到你這個禍水才破功,我才不會和他一樣倒黴。”
“……”沉默。
“你的意思是,遇到我,是很倒黴的一件事?”白旖綰笑得分外甜蜜親和。
“……嗬嗬……就算倒黴也是苦中作樂嘛……嘿嘿……啊,姐你能不能換個地方掐啊……姐……你的手機在響……”
高筠灝倚著黑色凱迪拉克修長的車身,成熟溫和的氣質引得路過的中學女生都紅著臉偷偷瞅他。連白旖綰都笑言:“如果我再年輕十歲,一定以為他是少女漫畫裡走出來的王子殿下。”
不理會她的揶揄,高筠灝回身打開車門,拿出一件披肩細致地幫她披好。
白宗鍇看著她對高筠灝溫婉柔順的笑,卻不知為何回想起多年前他不小心看到櫻花樹下林暮言趁姐姐不注意,偷偷親吻她的臉頰,那時候她羞澀而愉悅的笑容,令漫樹櫻花都黯然失色。
終究,是不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