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我先走了,有時間再過去看您。”白旖綰尊師重道地和賈教授告彆。不過老頭似乎心情不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甩都不甩她,白旖綰頭皮發麻地縮進高筠灝的臂彎。
高筠灝拍拍她的肩膀,帶著她走向外麵。一下飛機他就趕來會場,司機還等在停車場。
“教授,我送您回去。”林暮言把森重的重要客人交給季墨和李佳明招呼,自己先親自送賈教授回家。這是他做人的高尚之處。教授卻不領情,不悅地冷哼一聲。恨不得舉起拐杖揍這兩個不成器的孩子一頓。
白旖綰蜷縮著身體睡在後排,頭枕在高筠灝腿上,手指在他膝蓋上畫圈圈。
高筠灝像撫摸寵物貓似的摸著她的頭發,:“累了?”
“嗯……”有氣無力地回答,“不過總算收到預期的效果,不僅打通了和森重高層的關係,而且可以讓其他競爭對手知難而退……”
“小綰……”高筠灝打斷她,有點欲言又止。
“怎麼了?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
“你,還恨他嗎?”撩起她的一縷發,纏在指間。
“恨。”如果忘卻那痛徹心扉的恨,就不會有今天的她。即使她比當年成熟,即使可以為他找千百個理由,依然無法原諒他那種方式的背叛。她不恨他的離開不恨他的逃避,她隻恨他的不愛。從頭到尾,沒有愛過她。
“那,還愛他嗎?”
“愛。”白旖綰磊落承認,這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四年。一個女人一生中能有幾個那樣的四年。最燦爛的年華,最華麗的綻放。情竇初開的年紀,她沒有像身邊的女同學一樣,因為心儀的異性一次邀約一句暗示而心頭小鹿亂撞輾轉反側,因為她有最優秀的林暮言。他符合她關於愛情的全部幻想,他給她的,都是最好的。是他引領她,了解愛,學會愛,對他傾儘所有感情,為了他喪失再愛彆人的能力。她記憶中的一切美好,都以他為依托,所以最後,他可以輕易地抽身而退,親手毀掉這一切美好,留她在原地,獨自守著殘骸。那麼輕而易舉地,讓她生不如死。
纏著她的發的手驟然劇烈收緊,頭皮處傳來尖銳的疼痛,高筠灝似乎要用力扯斷她的發,扯斷她的愛恨。吃痛地輕哼,高筠灝鬆開手,深深歎氣,:“小綰,我們結婚吧。”
放在他膝頭的手緊握成拳,骨節泛白。片刻後鬆開,掌心留下半月形的深痕,疼痛經由掌心紋路一點一點滲透入心,“好,結婚吧。”一個女人,在這個社會做出點事情,有多麼艱難。一己之力到今時今日,奉承,讚美,不過是粉飾,所有人,都以為她是靠著肮臟的交易,踏著男人的扶持才爬到這麼高。難怪以前看到她跟彆的男同學多說幾句話都會悶聲吃醋的林暮言,會那樣漠然而嘲諷地遠遠觀望著她。
隻有高筠灝見證了她六年中的每一次失敗和成功,甚至她整個人,都是被他重新改造。所以他信任她,維護她。她還奢望什麼?怎麼還能夠,為著他的一句“有沒有想我”而動搖早已死水無波的一顆心。林暮言說的生活她不喜歡嗎不一定。高筠灝給的婚姻是她要的嗎?也不一定。她隻是害怕獨自麵對,已經有過一次,所以更害怕會有下一次。
季墨的話赫然在耳:“何必如此固執,除了名分,暮言可以給你一切。還有什麼好爭的?”他不懂,對女人而言,求婚是一個男人給予的最大尊重,不止是一紙婚約,而是把自己的命運放心與她捆綁的信任,是給予她無論貧窮富有健康疾病都與他並肩麵對的資格。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林暮言,都不肯甚至不曾想過給她這種資格。眼淚緩慢而無法阻擋地滴在手背。
“小綰,有時候我真後悔九歲那年為什麼要認識你,然而我更後悔的,是當年為什麼沒有能力帶你一起走。”高筠灝伸手牽過白旖綰的手。無論麵對多麼嚴重的困境多麼囂張的挑戰,他的手從來沒有半點顫抖,卻在和她十指相扣的那刻,不受控製地有一絲輕微顫抖。是的,他在害怕。從來沒有過這種即使捧在手心也惶惶不安的恐懼。《聖經》上說,愛沒有恐懼。為什麼他的愛,就像流沙,握緊手,也會從指縫溜走。小綰,會不會有一天,你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從我身邊消失,連帶我的愛,也一並全部帶走。那時的他,還有勇氣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嗎?
無法忘記六年前,她帶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來到他身邊,像一個被人狠狠摔碎的娃娃。是的,娃娃,沒有悲喜,沒有欲望,沒有生氣。他用他的方式,教會她關於強大的每一項技能,他讓她重新意氣風發接受眾人仰視,教會她重新笑,為自己的成功笑。他教會她把破碎的心縫補起來。他以為這是一場救贖,可是,已經無法完整了。那個人,連留下的傷痕,都地久天長。每當她露出那種表情,他就知道她在思念他。那時候她的表情,都是獨一無二的。他逼她回來,回到這個充滿回憶的城市。布景,燈光,演員,全部到位,按他預期的,上演劇情,然而現在,他退縮了後悔了。他掌控一切,唯一的變數,是她的心。那是他唯一無法抵達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就住了一個永生不滅的人,一段永生不滅的愛。她毫不猶豫地說,依然愛著他。那麼坦然,要自問自答過幾千萬遍,才能在彆人問起的時候,那樣坦然而不需要思索地說出愛,說出那個沉重到讓她吝嗇得從不肯對他說出的字眼。可是他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讓她強勢到足以和今天的林暮言抗衡,才讓她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她融入他的骨血、他的生命,是他唯一的歸屬,他怎麼舍得放手,讓她再受一次傷害。即使是束縛,這輩子,從今往後的時光,白旖綰的命運也隻能和他高筠灝糾纏在一起,至死方休。因為,他是如此深愛她,如此害怕失去她。二十年,他等待這唯一,等待得太久,太寂寞。
“今天的會議很成功,教授在跟誰生氣?”
“你還好意思問!”賈教授的火氣被他的疑問句徹底引爆,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你越發出息了,啊?煮熟的鴨子都能飛到彆人鍋裡,眼看著肥水流了外人田還優哉遊哉。你說說你,啊?比那藍眼睛的半洋鬼子差在哪裡了?怎麼那臭丫頭就乖乖跟著人家走了?”
林暮言笑得很平靜,是雷雨肆虐過後,那種清晰明朗的平靜,“自作主張地走了那麼久,那麼遠,要回來,就自己一步一步走回來。這一次,我不會再心軟求她回來。”
賈教授這才稍微消氣:“哼,這還有點林暮言式的氣勢。”
六年。杳無音訊。她是怎麼做到的。她怎麼敢,她怎麼舍得。起初,他自己也懷疑,盈滿胸口,支撐他一年一年等下來的,是愛,還是恨。他花了半年的時間找他,幾乎把加拿大華人聚居區翻了一遍,毫無結果。但是依然寬慰自己,她隻是和他鬨脾氣,很快就會回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就這樣,麻痹自己,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度過了她離開後的第一年。到第二年,依然沒有她的半點消息。再大的氣,也該消了。除非,她是決心一生一世不再見他。於是第三年,他開始恨她。恨她怎麼能那麼決然地離開,恨她把他對她的愛踐踏在腳下,恨她留給他細水長流的回憶和思念,恨她把他推入暗無天日的折磨,恨她讓他習慣了即使睡夢中,也知道她就安穩地睡在隔壁,歲月無聲靜好。自她離開,他沒有一晚能安穩睡到天亮,午夜驚醒,冷汗涔涔地推開隔壁的門,隻有黑暗和冷清咆哮而至。恨她,剜走了他的心,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冷風呼嘯著穿行而過。所以那一年,他公開和宛倩訂婚。他以為這樣,能刺激她回來,但是沒有。之後第四年,第五年,他故意把梁宛倩寵得世人皆知,他不相信她看不到。每一天,他都對自己說,綰綰,你再不回來,我就去結婚。但是一次又一次推遲婚禮的,也是自己。他爭取時間縱容著自己,等待一個模糊的影子。
直到第六年,她終於回來了。他才知道,原來他始終等待的,就隻是她的歸來。不明歸期,甚至不確定她是否還會回來,但他就那麼大而化之心平氣和地等待,像每天吃飯睡覺一樣自然,對她的等待,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她穿著始終潔白無垢的白色禮服,帶著微笑走向他。那一刻,他甚至不敢呼吸,怕稍微有一點動靜,就會發現,又是黃粱美夢,醒來成空。然而她卻仿佛從不認識他,笑著把手交給另一個男人。他恨不得掐過她的脖子質問,質問她怎麼能這麼沒良心,這麼沒心沒肺。她對他笑,笑得那麼稀薄疏遠,她忘了,她曾經撲到他懷裡吃他豆腐,笑得多麼奸詐沒風度;她叫他林總,她不會知道,六年裡每一個日日夜夜,她的聲音都陰魂不散地縈繞在他耳邊,疊聲叫他“暮言暮言”,多少次他拉開門,以為她就站在門外,叫他的名字。可是她現在輕巧地叫他林總。那一聲稱呼,讓所有如岩漿般翻滾的愛恨,瞬間冰封。
有件事他真心感謝高筠灝,就是把她送回他身邊。是想讓他們明白彼此的改變繼而接受一切都無法回頭的現實嗎?可惜事與願違。她是變了,但是不變的,是根深蒂固與日俱增的感情。他步步緊逼,為的隻是逼她自覺走回他麵前,為的,隻是她一份無論何時何地都對他不舍不棄的承諾和勇氣。他要的,就這麼一點點,卑微得不像他。隻要她能多一些堅定,多一些勇氣,他就原諒她,原諒她在他最艱難的時刻,離他而去,躲到另一個男人的羽翼下尋求保護。因為隻有她,能硬生生在他心口剜一個洞,也隻有她,能在漫長的時光後,將這心上最重要的一處完整填補,阻擋寒風咆哮。
這一生,他不會遇到第二個這樣的人。她是無可替代。所以,他願意放低自己,寬恕背叛。但是前提是,她要自己走回他的麵前,為自己當年的無知和絕情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