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金子的輕觸,木門在幾人麵前無聲滑開,仿佛是忽然之間失去了承托的力量,幾人隻覺得自己往下重重一墜,如同從高聳的懸崖落入萬丈深淵一般的感覺,但事實上不過是一瞬,他們的腳就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那墜落的感覺深刻卻太過短暫,一時竟無人知曉自己是否曾經真地從高處墜落,又或者隻是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而那扇木門與什麼天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幾人正立定在一片柔和的光芒裡,頭頂上也有天空,天空裡有一輪小小的圓月,散發著淡淡的銀輝。月亮仿佛很遠,光芒卻很亮,這明月裡的世界也是一樣的夜色,卻比巫山的夜色更美更祥和,透著隱隱的神秘氣息。
金子不像其他人一樣,對周圍有所察覺,她不知是陷在羅皆的藥性控製下又或是大巫師的咒術之中,隻是沿著腳下的林蔭小徑向某個方向走去,姬小彩他們趕緊跟隨她的腳步。
這林中景致與巫山相似又不同,處處皆是閃爍著光澤的奇怪花草,樹木周圍有淡淡的光點跳躍,尚有許多不知名的昆蟲小動物,見著人經過也不害怕,隻是遵循自己的步調行進,既不敵視,也不表示歡迎,自成一格。
他們走著走著,漸漸見到前方有炫目的光芒閃耀,好像無數銀子堆積在日光下才能產生的光芒一樣,但這光卻沒有那份世俗的霸道,等到近前一看,卻是林木圍著的一汪銀光閃耀的清澈湖泊,那水清澈無比,直可望到湖底,其間遊弋許多銀鱗魚兒,間或躍出水麵一跳,劃出一道閃耀的弧線。在湖四周點綴著許多色澤清麗的花朵,簇擁著一棟小小木屋,屋前晾曬了些東西,走近看才發現是藥草之類,屋裡有一盞小小燭火,一個人影印在窗上。
古泰來將姬小彩拉到自己身後,周召吉與姬嵐野皆是不動聲色,隻有羅皆,從剛才見到大巫師布陣打開神居之門開始,便顯得愈發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這時見了那人影,目光凶狠,更有種終將得償所願的迫切,戾氣幾乎都有了實形!
那屋裡住著的人也不知是故意裝作不知或是怎樣,幾人入了他門前小小院落,卻也沒有動靜,窗上的影子隻印出他似在獨坐沉思,不一會那窗上影子動了動,跟著卻是一陣斷斷續續的琴聲傳了出來。他用的乃是苗民獨愛的古瓢琴,彈得旋律本似是歡快的,到了他手裡卻不知是否因為斷續間歇顯得淒清隱忍,仿佛奏者心中隱藏了許多的悲切,卻不得與人訴,又或已無人訴,因而便有了種引而不發的痛楚。
羅皆再也按捺不住,先於金子推開了那木屋的門,他用力極大,木門扇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響,演奏者卻仿似渾然不覺,隻是繼續彈奏。古泰來幾人覺得這事很不對勁,羅皆卻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隻管一個勁往屋裡走,也不再等幾人。忽而,琴聲戛然而止,接著幾人便聽到裡屋傳來羅皆憤怒的低吼,跟著是什麼重物掉到地上的轟然聲響!幾人匆匆趕到裡屋,卻見羅皆憤怒地立在一旁,他麵前地上坐著個人,摸索著慢慢抬起頭來。
他這一抬頭,室內卻是一靜,跟著是一聲慘烈的驚呼,金子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看著地上的人,嚇得瑟瑟發抖。燭火下映照出坐在地上人的樣子,這是一個須發皆成了灰色的老人,說他是老人是因他麵色灰敗,滿麵皺紋,他一雙眼睛已經瞎了,對著幾人茫然翻著,更驚悚的是他麵上身上,但凡露在外頭的肌膚上都仿佛被刀子割過一般,露著許許多多深深的傷口,可那傷口之中卻不見有血洇出,像是他渾身的血液都已乾涸了一般。
姬嵐野深深皺眉道:“天人五衰,如果這個人就是大巫神,已經沒什麼可戒備的了,就算我們不動他,他也就要死了!”說著,便真地撤了防備。
羅皆滿臉的不可置信,青筋迸出,喘了幾口氣道:“你是大巫神?你是陶多?不可能!你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像在說服自己,“你不是這樣的,我幼年時見過你的,你那時明明是個青年漢子!”
老人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講話,隻慢慢摸索到一旁翻倒的椅子艱難地坐起來,哆嗦著像要去摸一旁桌上放置的陶罐,夠了幾次都摸不著,姬小彩實在看不過去,看了古泰來一眼,得了他的許可,走上去將陶罐遞到老人手裡,老人哆嗦著握緊它,過了一刻,便聽到一把沙啞難聽的聲音甕甕地傳出來:“我是掌管此處的陶多,我已失了聲、色、味三感,剩餘兩感也快沒了,隻能憑傳聲蠱與人交談,如要同我說話,請將手放到我的陶罐上!”
羅皆毫沒有遲疑,將手放到那小小的陶罐,紅著眼睛問:“陶多在哪裡?叫他滾出來!”
聲音傳遞過去似乎要些時間,過了一會才見到陶多的手微微顫了一下,沙啞的聲音遲疑地問:“你是羅皆?”
羅皆手蓋著那口小小的陶罐,厲聲問:“我是羅皆,被陶多殺死的朵羅皆的弟弟,叫他出來!”
陶多瞎了的眼睛茫然地睜了睜,似乎想要看清對方,但他再怎麼努力早已沒有用了。傳聲蠱過了會傳來聲音:“羅皆,我就是陶多,正如你所言,娶了你姐姐又在七年前害死她的人就是我。”
羅皆聲音中飽蘊著壓抑的怒氣,喝道:“胡扯!陶多到底在哪!再不說彆怪我不客氣!”
陶多回答得極其坦然:“羅皆,我知道你耳後有個疤,是你小時候在那場泥石流中受傷留下的。”隔了一陣,見沒有響動,那聲音又響起來,“還有,你姐姐出嫁前那天晚上,我來村裡見她,當時你也在……”
羅皆憤怒地低吼道:“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你應該要死在我手裡的!”
陶多的臉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他臉上的肉仿佛都已經壞死不能動了,因而看起來格外恐怖又嚇人:“神不是永生不滅的,有出生便有死亡。許多年前,上一代的大巫神死了,我出生,現在我死,自會有新的巫神代替我保佑銀鎖寨和這裡的山山水水。天命更替,格蚩尤老大神尚且會死,何況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誰在操控我們的生生死死,你就當這是我害死朵羅皆的報應吧,我就要死了!”
羅皆手撐著桌子,幾乎像要把那口小小罐子捏碎一樣:“憑什麼你能死得這麼容易!我阿姐當初死得那麼慘,萬蠱噬心,屍骨無存,至今寨子裡的人提到她卻還要鄙視她、嘲諷她。他們不想想,如果沒有我阿姐,哪裡來銀鎖寨這麼多年的安樂太平,她為了大家,犧牲了自己一輩子,到頭來卻落到這樣下場,人們還隻知道怪她得罪你被賜死,害得寨子裡的人擔驚受怕,不知什麼時候會因此被你降罪!誰都不關心她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又是為什麼死的!”
“羅皆……”
“你閉嘴!你知不知道我們姐弟從小就沒了阿娘,我阿姐姐代母職,在我眼裡就如同親阿娘一樣,可自從嫁給你以後,你卻阻撓我們相見,我們姐弟就這麼被你分開,隻有隔數年才能在銀月祭的晚上,短短會上一麵,我還安慰自己,隻要阿姐過得幸福就好,結果到最後你卻讓她死得那麼慘!”
陶多沉默了一會才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羅皆,你說得都對,但隻有一點,你阿姐從來沒有得罪我,她生前也好,死後到現在也好,我一直都沒改變過對她的心意!”
“放屁!”羅皆破口大罵,“你要真想著她,怎麼會又向寨子裡要新娘!”
陶多隔了一會才詫異回應:“什麼?什麼新娘?”
羅皆冷哼一聲道:“都這時候了,你還用得著裝嗎?不是因為這次通神婚的事,我能找到這兒?你是很會躲,我花了整整七年時間,委曲求全,在大巫師門口跪了幾天幾夜求他收我做徒弟,一心想要打聽你的所在,就為了有一天能找到你,殺了你,可這七年來我一無所獲,要不是你這次向寨子裡要新娘,我還真找不著你了。嗬,真好笑,我說你都這樣了,還能近女色?”
陶多似乎太過震驚,好半晌才說:“我……我沒有要過新娘……”
姬嵐野打斷羅皆就要出口的發作,問:“等一下羅皆,新娘難道不是你為了找借口尋到神居一手安排的嗎?”
羅皆震驚地轉過頭來:“胡說什麼?!我怎麼有這種能耐?”
周召吉在一旁摸著下巴道:“你一心想要打探殺死你姐姐凶手的行蹤,因而投奔大巫師門下,這個你已經承認了……”
羅皆道:“沒錯,我是想要從他嘴裡探聽消息,但他防我防得極緊。去神居的神道,隻有每代的大巫師知道,也隻有那個人能打開神居的入口,而進入神居之後的路,隻有被選中的新娘才知道,所以我才必須說服新娘與我一同進神居……”
金子低聲道:“羅皆哥哥,原來你是為了自己才騙我不要逃走……”
羅皆麵色不變,說道:“對不住,金子,你羅皆哥也是不得已,但隻要能殺了這個混賬,你就不會有事了!”
周召吉問道:“難道你沒有對大巫師下藥?”
羅皆狐疑地望了望周召吉與姬嵐野:“剛才你們就問過我一次了,我不懂,為什麼我要對大巫師下藥!”
姬嵐野冷聲道:“你要找到神居,隻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繼任大巫師,第二是在通神婚的時候偷偷溜進來。我想過去那麼多年來,你一直在嘗試第一種,你成功地令大巫師收你做徒弟,但正如你所言,或許因為你的身份,他防你防得極緊,你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動了對他下藥的念頭,隻要他一死,你便能掌握大巫師才知道的秘密。”
羅皆怒道:“沒錯,我是想要報仇,但這不代表我喪心病狂到會隨便殺人!”
古泰來拍拍姬嵐野的肩膀,走到羅皆麵前,將手也放到那陶罐上,似乎是刻意要讓陶多也聽到他說話。
“羅皆,我問你,大巫師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怎麼會那麼老,我看他生氣不通,似乎有什麼阻止他體內氣息流轉……”
羅皆說道:“大巫師兩年前得了病,我瞧不出來病因,他自己說不礙事,隻不過早年練蠱傷了身體,也給配了藥,一直治著……”
周召吉道:“我問你,你昨天傍晚給他煎藥的時候怎麼對那藥動了手腳?”
羅皆急了,隻道:“大巫師昨天配得藥比之前猛,我有些奇怪,所以擅自減了些分量。”
陶多突然問道:“新娘、新娘在哪裡!”他乾癟的身軀拚命顫動,傳聲蠱發出如同破舊風箱拉風的怪聲。
羅皆冷笑:“怎麼,都這會了還想著新娘?”
陶多喘著氣道:“看看新娘兩個手肘內部是不是有紅色的印子,像夔蛇首尾相銜的一條,快、快看!”
羅皆迷惑地望著陶多。古泰來對姬小彩使了個眼色,姬小彩便與周召吉一人一邊,說句:“姑娘得罪了。”將金子的袖口撩了上去,果然在她兩個手肘的內部各有一個小小的紅印,像是被什麼蟲子咬了一口留下的,但仔細看,卻赫然是一條帶羽毛的蛇首尾相銜的環形圖騰!
姬嵐野隻將手停在那印文上方幾分,便皺眉道:“好大的邪氣,剛才恐怕被神道的清氣壓下了才沒能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