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BOSS,也知道這人向來懶得敘述溫情;如果隻是跟他聊聊那些過去的事,翻開二十年前的老舊相冊,那位先生大可不必把他從東京叫到洛杉磯。
所以——
“當初你什麼都不記得,是我把你帶到這麼大,也是我給了你現在的身份、權力、地位……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害怕的人。但等我死後,就沒人管得了你了。”
那位先生的語速非常緩慢,他每說幾個單詞就要停下來,整個房間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黑澤陣已經隱約猜到了那位先生叫他來的目的。
落地窗晃動的聲音與呼嘯的風聲著穿過厚重的門扉,鑽進這間溫暖又滿是冷意的房間裡,像惡鬼哀嚎,也像人的喊叫,更像終末的交響樂。
黑澤陣問:“您要我死嗎?”
隻有這一個答案了。
那位先生相信他,卻不相信他失去記憶這件事背後的唯一隱患,雖然那位先生自信自己活著的時候能壓住這件事,但他不打算把這枚炸彈留給他的繼承人。
那位先生的語氣堪稱慈愛,吐出來的話卻冰冷無比:“二十年前,我問你是否願意為我而死,現在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如果黑澤陣真的是忠心耿耿為那位先生工作的組織成員,或許他現在應該驚慌失措、不可置信,甚至問BOSS是否是在開玩笑,但身為臥底並且知道繼承人也是臥底的黑澤陣隻覺得有點可笑,或者說可悲。
安排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殺死最信任的部下,卻隻是為一個臥底鋪路。不知道那位先生死後會不會後悔。
黑澤陣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跟往常一樣冷靜,隻問:“現在?”
那位先生拉開抽屜,拿出了一樣他們都很熟悉的藥物。
APTX4869——能夠輕而易舉置人於死地、並查不出死因的毒藥。這還是在黑澤陣的監督之下由那個代號為雪莉的研究員製造出來的東西,沒想到最後會用在他自己身上。
想必雪莉知道後一定會笑出來,讓她開心點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以讓你死得輕鬆點。需要要跟誰告彆嗎?我為你留了足夠的時間。”
那位先生等待著他的答複。
黑澤陣把手放進風衣的口袋,按下了某個本以為永遠不會用到的緊急按鍵,龐大的信息流如雪花一樣彙入數據的海洋。他要做的事早就準備妥當。他每一刻都在防備著自己的死亡,卻沒想到會死在組織即將覆滅的黎明之前。
值得嗎?隻要再活一段時間,他就可以看到這二十年臥底的成功,看到這個龐大的黑暗帝國被連根拔起。
算了。
如果他不死,那位先生就不會放心把位置交給波本,組織內部的情況無比複雜,希望那個公安來的臥底能自己把事情處理乾淨。
畢竟當年準備去做臥底的時候,黑澤陣的老師交給他的第一課就是:臥底工作沒有回頭路,一旦開始,你們的結局就跟罪犯沒有區彆。你們唯一擁有的,隻有熾熱的、不會熄滅的心臟。
“沒必要。我沒有需要告彆的人。”
黑澤陣隻是碰到了手機就很快拿出來,整個房間裡依舊一片寂靜,他緩慢地走到了那位先生麵前,那小小的藥物膠囊就像是一把尖刀橫亙在他們之間。
那位先生親眼看著他吞下了藥物,這個一向忠誠的屬下死在了他的麵前,甚至沒有一句怨言。
老烏鴉就要死了,但那隻年輕的烏鴉死在他的麵前,漆黑的羽毛失去光澤,唯有銀發依舊像塞納河畔的銀月,流淌著德彪西的月光。
有人問:“要處理掉嗎?”
已經活得太久的老人搖搖頭,他歎了口氣,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精力:“不,給他辦個葬禮,就葬在我旁邊。”
畢竟,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最信任的屬下,即使是死亡,也可以帶進地獄裡的孩子。
烏丸蓮耶凝視著那隻死去的銀發烏鴉,許久,才問:“波本來了嗎?”
“他剛處理完舊金山那邊的事,正在往回趕的路上。”
……
這是個陰雨天。
教堂的長椅上放著一束花,白百合和星茉莉上沾了微微的雨。老舊的聖經被翻到希伯來書的某一頁,有人用紅筆勾畫了記號:按著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
這裡正在舉辦葬禮,屬於黑澤陣、不,屬於琴酒的葬禮。
琴酒的葬禮舉辦得悄無聲息,沒有一個熟人到場,隻有受雇傭的隊伍沉默地走完了全部流程,仿佛上演在箱庭裡的無趣人偶戲。
他活著的時候無人知曉,隻有黑暗裡的同類畏懼他的冷酷和瘋狂;他死的時候反而安逸從容,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人。
貝爾摩德打著傘,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有接近,就離開了。
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就再無琴酒。
黑色高跟鞋踏出雨幕,在地麵上踩出一圈漣漪。她走出教堂,跟一個穿著神職人員衣服的少年擦肩而過,兩個人撞了一下,貝爾摩德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短發的少年,卻又毫無頭緒。
或許是來時見過,又或許是琴酒的死亡讓她有點感慨,畢竟認識了十幾年的老同事終於也迎來了他的葬禮。不過,就算他活著也不會高興——
畢竟,這場“遊戲”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