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人群喧鬨,如水落滾油,驟然喧騰。
許多人朝事發地聚攏、圍繞。
葉薇回頭,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一架打翻的木輪椅,椅子上的人早跌跪在地。
裴君琅不知何時從木輪椅上摔下來。
他膝骨著地,掌心磕在嶙峋的磚瓦石混合鋪地,刮出了一片血跡。
可能疼得厲害,裴君琅修長的指節微微屈起,與青石地磚形成反差,似一座座雪丘。他用來禦風的大衣也淩亂拖地,發冠毀了,烏黑的長發落在冷玉似的頰側,糅雜幾分纖柔與脆弱。
侍女們聞訊要來攙他,被裴君琅厲聲嗬退。
他不要旁人同情。
站在裴君琅他麵前的兩人,是大皇子裴淩與周皇後的侄子周銘。
周銘似乎不喜歡裴君琅,說話的語氣也很輕佻:“二殿下怎麼跌倒了?要不臣讓人來扶你回去?腿疾可不好養,恐怕你很難自個兒起身吧?”
周家最擅武藝,人稱“殺神”,專司八大世家護法一職,在世家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又因皇後坐鎮中宮,日益權勢滔天。
周銘作為未來小家主,他除了不敢壓大皇子裴淩一頭,說裴君琅幾句酸話倒真的無傷大雅,皇帝也不會出言怪罪,隻會歸咎於鮮衣怒馬少年郎之間的小打小鬨,屬實正常。
聽到這話,裴君琅知道自己今日討不到什麼公道。
他抬頭,鬢角已被擦傷的掌心疼到汗濕。
外人在前,他還保持著皇家的涵養,孱弱地說了句:“不必了,多謝周大公子與大皇兄掛心。”
“嗬。那便隨你。阿淩,我們走。”
裴君琅服了軟,周銘也覺得這人無趣,他嗤了一聲,不再歪纏。勾著裴淩的肩膀,走出葉家的宅院。
明眼人都知,周家人武藝高強,淩空飛石擊倒木輪椅,實在是手到擒來之事。
偏偏裴君琅身患病疾,軟弱可欺,隻能吃下悶虧。
葉薇看到,在周銘和裴淩走後,裴君琅平攤於地麵的掌心用力攥緊。
他明顯沒有自己說的那樣雲淡風輕。
這一幕太過熟稔,又和昨夜的葉薇和裴君琅兩人室內遞糕的畫麵重合。
那時,燭火微顫。
燈下跌坐的裴君琅,一如眼下這般易碎。
葉薇幾乎是當頭棒喝,一下明白少年郎的隱痛。
裴君琅自厭。
他最厭惡彆人知道自己腿傷難愈。
也最恨外人把他看成是一個毫無自理能力的廢人。
周銘和裴淩讓他當眾丟臉,甚至把他當成玩物戲耍,裴君琅怎能不難受?
思及至此,葉薇快步走向他。
一雙雪青色軟緞繡鞋飛速出現在小郎君微垂的雪睫之下,許是跑得匆忙,蝶戀花紋粉綢裙擺輕輕飄蕩。
白淨的下顎微抬,一張粉雕玉琢的少女臉映入裴君琅的眼簾。
他意識到來人是誰,如遭雷擊。
葉薇?
偏偏是她……
為什麼每次他狼狽、無能的時候,她都要在場?
她到底要看他多少笑話才足夠?
裴君琅的自尊心在此刻達到頂峰。
很難講,他究竟是什麼心情。說不上是討厭葉薇,他隻是覺得尷尬,甚至是無地自容。
少年的頭埋得更深,脖頸生熱,原本蒼白的臉一霎之間變得更為慘淡。
他知道他走不了,這次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葉薇遞來手,試探性想扶起裴君琅。
“走開。”他顧及她的顏麵,從嗓子眼裡壓抑出聲。
裴君琅不想吼她,可是他想勸她識相,自己滾遠點。
葉薇充耳不聞,隻道了一句:“坐地上這麼久,不冷嗎?”
她溫柔地為裴君琅找了個借口。
可這些圓融的詞語,更刺痛他的耳膜。
能不能彆再管他了……
裴君琅也知道自己惡劣,他推開葉薇的手,當著眾人的麵,和她撕破臉。
“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彆碰我,走開!”
明明是凶惡的語氣,裴君琅如同一隻咬人的惡犬。
葉薇無奈地歎氣,在等他說更難聽的話,可裴君琅卻戛然而止。
他低下高傲的頭顱,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裴君琅並不想故意傷害她。
他隻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有人看到他。
葉薇不必理會他,不必在意他,更不要憐憫他。
裴君琅第一次後悔,他怎麼會接過葉薇送來的甜糕。
那日以後,她像是賴上他了,很煩人,趕不走。
葉薇似乎也懂了。他在虛張聲勢。
她並沒有被裴君琅奚落人的話惹紅眼眶,她釋然一笑,鬆開他:“那好吧,我想,青竹應該很快會回來。”
說完,葉薇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的體麵,她統統給他。
就當是施舍,這一次的好意,她免費送他吧。
見到這一幕的奴仆們不免私下嘀咕,葉家二小姐丟了大臉,主動向二皇子示好,卻被人兜頭罵了一頓。也是,她什麼身份,裴君琅又是什麼身份?雲泥之彆,就這種鄉野長大的孩子,即便姓葉,也彆妄圖嫁入天家,簡直癡人說夢。
這些話,裴君琅聽著,卻沒有反駁。
他做了惡人,帶累葉薇被其他人惡言中傷。
他不由自嘲一笑,這一次,她總該學乖了,離他遠一點。
和裴君琅親近之人,無一有好下場。
很快,青竹回來了。裴君琅隻肯讓他攙扶。
暗衛把主子妥善地帶回了院子。
臨走前,裴君琅福至心靈,抬頭。
一座巍峨高樓上的男人漠然下視,和小郎君隔空對上了眼。
朝珠串子、明黃禮袍,不怒而威的眉眼,無一不在告訴旁人,那是大乾國的九五之尊。
也是裴君琅的父親裴望山。
方才他的懦弱窘境,都被父君儘收眼底。
裴君琅薄唇緊抿,衣下的五指緊攥成拳,掌心的傷口被用力掙開,落梅似的,跌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他脊骨發寒,如墜冰窟。手心傷口再多,裴君琅也已經感受不到疼了。
不過,比起讓父君失望,他更樂意設下這個局,讓周家刺痛皇帝的心。
即便裴君琅再無用,也是天家的孩子。
裴望山看到任人捏扁搓圓的殘疾兒子,會不會想到從前被八大世家架空,成為傀儡皇帝的自己?
為帝多年,他如何能忍。
一個臣工之子,也妄圖淩駕皇家血脈之上……
裴君琅低眉,忍痛的神情散去,鳳眼隱隱浮笑。
他倒要看看,皇帝的心胸有多麼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