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欺負(2 / 2)

片刻,人群喧鬨,如水落滾油,驟然喧騰。

許多人朝事發地聚攏、圍繞。

葉薇回頭,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一架打翻的木輪椅,椅子上的人早跌跪在地。

裴君琅不知何時從木輪椅上摔下來。

他膝骨著地,掌心磕在嶙峋的磚瓦石混合鋪地,刮出了一片血跡。

可能疼得厲害,裴君琅修長的指節微微屈起,與青石地磚形成反差,似一座座雪丘。他用來禦風的大衣也淩亂拖地,發冠毀了,烏黑的長發落在冷玉似的頰側,糅雜幾分纖柔與脆弱。

侍女們聞訊要來攙他,被裴君琅厲聲嗬退。

他不要旁人同情。

站在裴君琅他麵前的兩人,是大皇子裴淩與周皇後的侄子周銘。

周銘似乎不喜歡裴君琅,說話的語氣也很輕佻:“二殿下怎麼跌倒了?要不臣讓人來扶你回去?腿疾可不好養,恐怕你很難自個兒起身吧?”

周家最擅武藝,人稱“殺神”,專司八大世家護法一職,在世家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又因皇後坐鎮中宮,日益權勢滔天。

周銘作為未來小家主,他除了不敢壓大皇子裴淩一頭,說裴君琅幾句酸話倒真的無傷大雅,皇帝也不會出言怪罪,隻會歸咎於鮮衣怒馬少年郎之間的小打小鬨,屬實正常。

聽到這話,裴君琅知道自己今日討不到什麼公道。

他抬頭,鬢角已被擦傷的掌心疼到汗濕。

外人在前,他還保持著皇家的涵養,孱弱地說了句:“不必了,多謝周大公子與大皇兄掛心。”

“嗬。那便隨你。阿淩,我們走。”

裴君琅服了軟,周銘也覺得這人無趣,他嗤了一聲,不再歪纏。勾著裴淩的肩膀,走出葉家的宅院。

明眼人都知,周家人武藝高強,淩空飛石擊倒木輪椅,實在是手到擒來之事。

偏偏裴君琅身患病疾,軟弱可欺,隻能吃下悶虧。

葉薇看到,在周銘和裴淩走後,裴君琅平攤於地麵的掌心用力攥緊。

他明顯沒有自己說的那樣雲淡風輕。

這一幕太過熟稔,又和昨夜的葉薇和裴君琅兩人室內遞糕的畫麵重合。

那時,燭火微顫。

燈下跌坐的裴君琅,一如眼下這般易碎。

葉薇幾乎是當頭棒喝,一下明白少年郎的隱痛。

裴君琅自厭。

他最厭惡彆人知道自己腿傷難愈。

也最恨外人把他看成是一個毫無自理能力的廢人。

周銘和裴淩讓他當眾丟臉,甚至把他當成玩物戲耍,裴君琅怎能不難受?

思及至此,葉薇快步走向他。

一雙雪青色軟緞繡鞋飛速出現在小郎君微垂的雪睫之下,許是跑得匆忙,蝶戀花紋粉綢裙擺輕輕飄蕩。

白淨的下顎微抬,一張粉雕玉琢的少女臉映入裴君琅的眼簾。

他意識到來人是誰,如遭雷擊。

葉薇?

偏偏是她……

為什麼每次他狼狽、無能的時候,她都要在場?

她到底要看他多少笑話才足夠?

裴君琅的自尊心在此刻達到頂峰。

很難講,他究竟是什麼心情。說不上是討厭葉薇,他隻是覺得尷尬,甚至是無地自容。

少年的頭埋得更深,脖頸生熱,原本蒼白的臉一霎之間變得更為慘淡。

他知道他走不了,這次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葉薇遞來手,試探性想扶起裴君琅。

“走開。”他顧及她的顏麵,從嗓子眼裡壓抑出聲。

裴君琅不想吼她,可是他想勸她識相,自己滾遠點。

葉薇充耳不聞,隻道了一句:“坐地上這麼久,不冷嗎?”

她溫柔地為裴君琅找了個借口。

可這些圓融的詞語,更刺痛他的耳膜。

能不能彆再管他了……

裴君琅也知道自己惡劣,他推開葉薇的手,當著眾人的麵,和她撕破臉。

“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彆碰我,走開!”

明明是凶惡的語氣,裴君琅如同一隻咬人的惡犬。

葉薇無奈地歎氣,在等他說更難聽的話,可裴君琅卻戛然而止。

他低下高傲的頭顱,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裴君琅並不想故意傷害她。

他隻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有人看到他。

葉薇不必理會他,不必在意他,更不要憐憫他。

裴君琅第一次後悔,他怎麼會接過葉薇送來的甜糕。

那日以後,她像是賴上他了,很煩人,趕不走。

葉薇似乎也懂了。他在虛張聲勢。

她並沒有被裴君琅奚落人的話惹紅眼眶,她釋然一笑,鬆開他:“那好吧,我想,青竹應該很快會回來。”

說完,葉薇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的體麵,她統統給他。

就當是施舍,這一次的好意,她免費送他吧。

見到這一幕的奴仆們不免私下嘀咕,葉家二小姐丟了大臉,主動向二皇子示好,卻被人兜頭罵了一頓。也是,她什麼身份,裴君琅又是什麼身份?雲泥之彆,就這種鄉野長大的孩子,即便姓葉,也彆妄圖嫁入天家,簡直癡人說夢。

這些話,裴君琅聽著,卻沒有反駁。

他做了惡人,帶累葉薇被其他人惡言中傷。

他不由自嘲一笑,這一次,她總該學乖了,離他遠一點。

和裴君琅親近之人,無一有好下場。

很快,青竹回來了。裴君琅隻肯讓他攙扶。

暗衛把主子妥善地帶回了院子。

臨走前,裴君琅福至心靈,抬頭。

一座巍峨高樓上的男人漠然下視,和小郎君隔空對上了眼。

朝珠串子、明黃禮袍,不怒而威的眉眼,無一不在告訴旁人,那是大乾國的九五之尊。

也是裴君琅的父親裴望山。

方才他的懦弱窘境,都被父君儘收眼底。

裴君琅薄唇緊抿,衣下的五指緊攥成拳,掌心的傷口被用力掙開,落梅似的,跌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他脊骨發寒,如墜冰窟。手心傷口再多,裴君琅也已經感受不到疼了。

不過,比起讓父君失望,他更樂意設下這個局,讓周家刺痛皇帝的心。

即便裴君琅再無用,也是天家的孩子。

裴望山看到任人捏扁搓圓的殘疾兒子,會不會想到從前被八大世家架空,成為傀儡皇帝的自己?

為帝多年,他如何能忍。

一個臣工之子,也妄圖淩駕皇家血脈之上……

裴君琅低眉,忍痛的神情散去,鳳眼隱隱浮笑。

他倒要看看,皇帝的心胸有多麼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