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時,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一簾雨幕,自己一身冰涼躺在淺水灘中。
小烏蓬船頭刻著虎頭形象的鷁獸,它似笑非笑地迎著碧濤,麵目被衝刷得很是模糊了。他是仰臥在狹窄的船身裡的,後腦枕著的竹枕已經朽爛,船篷塌陷,船中的積水裡暈開漆黑的桐油。他起身坐了很久,直到夜裡天黑才回過神來,伸手摸索劃漿,竹竿卻已腐爛成粉末。
月亮暈著雨,散開蒙蒙的光,星辰也黯淡得很。
這裡除了船身,似乎沒有一片木頭是完好的。他低頭用手把船裡的積水舀出來,一抬手,指縫裡就滑下來烏黑的水滴。他在自己雙手裡見著一張臉,除了蒼白,其他的看不清楚。他的手腳也纖細得很,隻是冰涼得有些麻木。最後他連水也懶得舀了,俯身趴在船上,這樣至少雨不會打在臉上。
船似乎是可憐他,最終也沒有沉,飄著飄著,還是到了岸上。
他跑進樹林摘了幾個果子,在樹下避了一陣子雨,然後回去岸邊找船。隻看見一堆烏黑的朽木和殘渣,他瞬間有些茫然。他沒有名字,沒有記憶,沒有牽掛,沒有容身之處。跪在朽木旁邊磕了三個頭,磕到一塊通透的白玉,刻的是隻兔子,穿著的線還是紅彤彤的,他一手托著兔子,另一隻手輕輕摸了摸,把它掛在脖子上。仰頭看看雨後放晴的天,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周舟。
周舟頭也不回地走了,臉上染開笑容。
周舟首先遇到的,是一個叫桃源縣的小地方,三麵環山一麵靠海,據說海外有一座蓬萊仙山。
騎牛的老人把他撿回來,說周舟身上穿著的是上等天蠶絲,可以典當了換些銀錢。於是周舟把它當了,然後買了一套之感不錯的黑衣,把他全身都裹了起來,這樣讓他感覺安全。
騎牛的老人說,城裡新開了一家酒樓,周舟可以去做工賺些錢。周舟問,那做完工賺錢之後呢。老人家搖著鞭子頭也不回,騎著牛就走了,他走之前說,年輕人就應該進京闖蕩,去金陵考場玩玩才是。隨即揚鞭笑得咳了起來,鞭子不打在牛屁股上,而是對著天揮了幾揮。天空裡就響了幾聲悶雷,炸開了半邊的天。
周舟道謝,老人收下就走。
於是周舟摸了摸肚子,在酒樓裡小吃了一頓,看見新開張的酒樓裡沒有夥計,就和掌櫃的商量著做兩個月的帳房,小二或打雜的也能做。又說自己是落難的儒生,要進京趕考。掌櫃的讓他給店裡提了一副對聯,周舟的字筆走龍蛇,完全不同於本人的儒雅,而是氣勢如虹。掌櫃的是個中年女子,吊梢眼既精明又風流,縣裡的人都叫她郝四娘。她不讀書,卻會看人。她見周舟一副書生打扮,笑起來溫潤清雅,就留了下來。平日裡剩下的飯菜都拿給周舟吃,這個小書生看起來才十五六,又清瘦得像一片落葉,難怪會在旅途中遭劫落難,女人自然心疼。
周舟雖然吃的是剩飯,卻不曾有自卑,而是坦坦蕩蕩,好吃與否都表現在臉上。他空閒時會去教城裡的小孩讀書,夫子見了都覺得他學問好,他會告訴城邊的農夫什麼時候下雨,也會幫著老婆婆曬被子收被單的,溫良恭謙,大家都說周舟將來定會有出息。郝四娘平日裡對周舟不是特彆親近,但兩個月後周舟臨走的那天,發現包袱裡多了一包碎銀子,郝四娘親手給他做了個鬥笠,精致得不行。鄉親們給他做了很多乾糧,說周舟無論日後如何,桃園縣都是可以回來的。周舟也很感動,壓了壓鬥笠,擋住眼睛。
周舟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知道這些詩書的,他一路上幫人測字算命,走了大半年,迂迂回回地繞了大半個北陽王朝的國土。他的衣是黑的,雖然年少,卻多了分深沉。話也不多,一路用鬥笠遮著臉,看上去寂寥又疏離,基本上都沒有人靠近他。他最喜歡的就是在茶館裡點上一壺竹葉青,對著窗外的雨簾發呆。或許,是以為自己少了一份記憶,便時不時覺得空泛不真實。踏過的足跡也是鬆軟的,到了金陵那一天,也是在下雨。周舟在城門便徘徊了很久,絲毫沒有為金陵的王氣震懾,也沒有覺得踟躇,隻是有種飄渺熟悉的感覺,於是終究到了天黑,也沒有進去。
城外稍微有些亮光的地方是個小客棧,外圍有曲水環繞,看起來生意冷清,但水色天光是真的不錯,周舟進去要了間房。問小二弄來一壺竹葉青,把傘收進房,靠窗又開始發呆。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何來此,雨簾似斷難斷,像愁緒一樣。周舟搖搖腦袋,他本不應該發愁的,喝了一口茶,覺得暖和許多,見客棧裡本就沒幾個人,索性把鬥笠解了放在桌上,開始吃菜。
忽然有個男人說了話,他說:“書生,你喝的是竹葉青,我也喝竹葉青,我倆對飲如何。”是個問句,卻又用的陳述的語氣,自說自話就坐了下來。
周舟覺得有趣,抬頭伸手敬了那男子一杯。男子似乎有些吃驚,轉而大聲笑了兩下,回敬周舟。
男人把自己桌上的菜都搬了過來,也不叫正在打盹的小二,舉手投足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隻是表情略帶一些乖張,喝起酒來神情恣肆,仿佛遊戲人間。他拿起周舟的鬥笠,問道:“這鬥笠好看,不知賣給我要多少。”
周舟把鬥笠搶了回來,也沒有惱怒,因為對方說的是“要多少”而不是“多少錢”,這是不一樣的。所以他隻是問道:“我手上的鬥笠,和你心裡想要的,必不是同一頂。這一頂你要來無用。”
那男子眼含趣味地打量了一下周舟,歎道:“不知何時才有人給我織一頂啊。”旋即喝下一杯酒,笑了笑。
周舟也嗬嗬笑起來,他覺得這男子很坦蕩也很親切,隨口問道:“你那個酒味道如何?”
男子伸過杯子來,笑道:“嘗嘗。”
周舟喝了一杯,舔舔舌頭說:“梔子利濕散瘀,砂仁理氣化濕,公丁香暖胃降逆,竹葉清熱除煩,白菊平肝明目,廣木香溫中和胃,紫檀、當歸、陳皮調和,香而不露,好酒。”
男子拊掌,伸手彈了一下周舟腦門,罵道:“你個書生,喝個酒而已,如此死板。”然而周舟一口氣道出酒中藥材,也是神奇。
周舟也失笑,兩人有說有笑喝了開來。
男子喜歡說塞北風光,周舟說他一路的遊曆。男子平鋪直敘氣勢懾人,周舟引經據典又說得生動。兩人可能算是一見如故,夜深了,店裡也沒什麼人。男子驚奇周舟也是千杯不醉的坯子,抓其他用輕功飛上房頂,那夜雨停了,星辰也算璀璨。男子撩開錦袍鋪子地上,兩人繼續對飲。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周舟還是第一次醒來直接見到太陽,眯了眯眼睛,抓起身下的衣袍擦了把臉。看見坐在一旁練功的男子,尷尬地笑了笑,臉上浮起一片桃紅。
那男子摸摸後腦勺,大男人模樣稚拙地笑望遠方,問:“還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周舟拿捏起動作,拱手作了個揖,有禮有節地回答:“小生姓周,單名一個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