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中的六月,這年怪得很,夏日竟來得那般早。
一個農夫扛著鋤頭,短發朝腦後束了去,額頭有道猙獰的傷疤,不算長,還沒有到達眉毛。細看了是五官深邃,全不似尋常農夫。他的動作倒是豪放,一腳踹開山間茅屋的木柵門,走到井邊就著木桶就喝了好大一口水。雙眼逡巡了一番,放下鋤頭用挽起的衣袖擦了把汗,複又出門向後山跑了去。
後山有一片竹林,農夫隻知那是綠色的竹子,聽那人說這些竹子都叫湘妃。
走近了一看,果不其然,他便盤腿坐在林子裡乘涼,一身天青色長袍,額頭卻是一滴汗也不見。那人見農夫來了,便衝他揮手一笑道:“完顏兄,你真越發地豐姿綽約了。”
原來這農夫打扮的男子不是彆人,竟正是半年前與北陽軍師在戰場上“私奔”了的完顏述。那一身藏藍勁裝,加上頭巾,脖子上還有一條猩紅的三角圍脖,粗獷言行,皇子扮相哪裡還有,就說他是土匪也是有人信的。
完顏也不介意周舟對他的調笑,徑自坐在竹椅上喝茶,掂了掂杯子道:“你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弱書生,還好意思說本王。”
周舟在江南住了幾月,麵上說不得明朗了幾分,回到:“是了是了,小人卻不知堂堂匈奴的皇帝,身上連幾兩銀子都不帶,便要與人私奔。”
完顏摸摸鼻子,繼續喝茶。
話說那日他們兩牽了完顏述的坐騎,無牽無掛,策馬揚鞭便投入了黃沙。
家國天下,竟不在心頭。隻求一生的恣意解脫,都是一個心意。
北陽的親王、王爺和皇帝,或後悔不已或痛心疾首或茫然若失,那便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情,也由不得外人操心。而匈奴終是平定稱臣。
朝臣俱都無言,亦無人再提及此事一句。這一次的叛亂,連史書上也不曾記載。皇帝嚴令,不可再提。此間究竟有何隱情,無人得知。隻有禦醫門知道,璟親王得勝歸來的那日,柴大將軍似是失了魂魄,皇帝更是昏了過去。那少年狀元郎,不曾回來。
李鈞水與簡方軟硬皆施了,卻仍舊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柴一不再說一句話,不喝酒,亦不再提起離朝,不再提及漠北風沙。
周舟與完顏述在漠北遊玩了一番,一路南下。
完顏述從不發問,周舟有時間或想說了,便給他說上兩句。
他們在大漠看落日時,周舟說:“我在烏蓬船上醒來那日,竟呆立著看了半天的落日,直到它西沉之後,冰寒刺骨,這才醒了過來。”
他們策馬行在古道上,風沙迎麵時,完顏將周舟擋在寬袖之後,周舟扒下他的手來說:“你道我是何時想起自己的?”旋即搖頭輕笑:“那之前還吃味了好久,後來發現對象竟又是自己。”
完顏也搖頭輕笑,他也不想知道什麼過往,倒是願意此刻半空忽然打下來一個霹靂,就將兩人劈死便好,死在了一處,也不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隻要為當年心灰意冷,蹣跚逃去的雲沂報仇雪恨,拚了命與一個中原大國打仗。
他是蚍蜉撼樹,一直如此。
他此刻都是喚雲沂作周舟的。
周舟拉著完顏一路南下,說是要去天上看看。後就來到了西藏,那邊地勢高,兩人不能騎馬。虧得完顏從小是戎馬出生,又是關外男子,悍勇無敵,獵了好多奇珍,與當地人換了些皮毛衣物與犛牛。
兩人拉著手,一路徒步穿越了墨脫。
水中有時有片片薄冰,夜裡空氣稀薄得很,天空裡的星子異常多,一場得璀璨明亮。這一切都叫人忘了世俗的塵滓。
周舟與完顏睡在天幕下,風聲呼嘯,便說:“那日上元,我便是一人坐在空院子裡,天上有月亮,星子不多,風一吹,沒了其他聲音,我一人便睡去了。腦子裡沉沉浮浮地,便什麼都記起了,但好險,差一點就死去了。”
完顏的手一緊,轉臉看著周舟的眸子是那樣認真,他說:“以後莫說甚麼死不死的了,這人間還有多少大好河山,都比那情之一字來得壯麗。我也不和你談那個,咱兩就攜手這一生,去天南地北看它一生,可好?”
周舟笑著點了頭。
世間有太多,都比情愛壯麗,但人又偏生困在裡頭,出不來了。
於是他倆便一起逃了走,不對身後的爛攤子負一點的責任。
這幾日走到江南,看風光無限好,便想住上一番。
這是在汨羅江邊,一片片湘妃竹就讓周舟想起那投江而亡的屈大夫。想起那岸芷汀蘭。
後來沿著沅江去了洞庭,尋到君山,瞬間被那一片湘妃竹怔住,便就住下了。
完顏掏掏耳朵,扯了根竹枝問道,這竹子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