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地名喚馮太。
馮太,以美人美酒,揚名天下。
馮太酒。
以名聲最盛。
白玉腴又尤以七寶樓所釀最為醇厚。
入口綿長,冷香凜透。
正如入夜後,洛陽長空。
幾聲雁過長鳴。
冷入心膂。
來了此處,需在月下賞月賞酒賞美人。
如此,方不虛此行。
【2】
即便入冬,馮太也能冷得分外明麗。
七寶樓仙肌勝雪,宮髻堆鴉。
脂粉香,□□香,混雜成一股奇特香氣。直將樓外地凍天寒逼仄開去。
在人聲熙攘推湧中,他渾身是亡命之徒的氣息。像被夜被灼熱的野獸。少言少語,沉默肅靜的線條。紅色瞳孔裡,卻閃爍炙熱的焰。
她一眼看見他。拈起曲幾上斜傾的蟹杯,血紅液體浮光陸離。在蔥白似指下,轉瞬成齏粉。
她伏在他的身上。曼妙的身軀軟成蛇般纏繞,輕浮的笑。
【3】
他從呂處來。
他本不該來的。
從蒼狼族裡傳出的謠言,師父不提。但巨移門人多口雜,難免對他議論紛紛。
蒼狼族傳言:二十年前,族人與中原姑娘私生子,正是被遺棄在巨移門。
而他蒼雪,被收留年份與之相當。
他不信。
蒼狼族,世世代代生在大漠深處,褐色卷曲的發,紅色透明的眼珠。性情如同相貌一般,殘暴,野蠻,獸性未泯。
十幾年前,蒼狼族主,曾率族人席卷邊疆,險些擊潰邊線,馬刀直指王室祖廟,被永遠驅逐關外。師娘因這一戰,死了。
師父說,那是一個叛徒的陰謀。
他背叛了他的族人,和他自己的信仰。
他是蒼狼族的恥辱。
蒼狼族,一個從小被指導有仇必報的民族。
仇恨在蟄伏十六個年歲後,破土爆發。
複仇,必須派出死士。他一定得是武藝高乘。但不必是族中第一。
但因為謠言,族人決定讓他去洛陽。
假如他是中原人的孽子,那就讓神來決斷,是他死,還是叛徒死。
這同等意味著,他和叛徒是一樣的。
此刻,他懷裡有一個香軟的女子。
她叫姬鄭。
她美麗而狂放而妖冶。
她拿酒喂他:“你是蒼狼族的人。”
她撫摸著他的耳垂:“出了七寶樓,往左拐,過了十二樓橋,有一家名兜興客棧的,那兒,才肯住你這樣的人。”
他不言,吃著酒,幽幽地望著窗外。
他問:“這是什麼酒。”
“白玉腴。”
“嗯,聽說過,馮太的酒,屬白玉腴名聲最盛。”
“名聲盛,不說明什麼……”
話畢,她深深淺淺地吻著他……
一夜綺麗。
清晨,姬鄭送他出了七寶樓。
他正要走入雨中,她喚了他一聲:“欸,回來……”她軟軟地笑著,笑裡透著一股嫵媚。
她塞給他傘。瘦削的傘骨,淒迷的傘紙。
他低頭皺著眉,有點疑惑地看著這個從未使用過的物什。
她斜靠著門,抬手打了個嗬欠。廣袖滑落,纖細藕臂,漂亮得很。她似不在意地說道:“快些走吧,雨——要大起來了。”她轉身,像蛇一般,倏地不見了。
雨下著,他撐著傘。
高大偉岸的他,撐著小紙傘,實在貽笑大方。
他出了七寶樓,來了某處府邸。
此刻,他望著仇人的府邸,內心有些悲哀。
十幾年前,叛徒申天率利用族人,換來了中原的官爵。如今功成名就,府邸輝煌富麗,不可與大漠同日而語。
正思量間,有小小東西輕輕撞來。
他輕輕移開身形,定眸一看卻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孩子頭上還用綠綢子抓著兩個髻,撲騰小腳便不見了。
他彎唇淺淺一笑,卻發現地上一枚紙團,揉開,上書有申天率詳略底細,末尾添有二句:縱武藝高勝,莫貿然行事。
他再往身後看那孩子,哪有人的蹤跡。
申天率任太仆寺卿,尤蒙聖寵,賜珍寶采地,日近聖麵服侍。人傳其以色邀寵,多嫉之。
他也差點忘記,申天率,十六年前,便徒手勝過他師父冥狼。
【4】
他又來到了七寶樓。
七寶樓的酒美,七寶樓的人更美。
他卻沒再找她。
他隨意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壺白玉腴。
她卻在他進樓時,便一眼看見他。
她滿心以為他會來找她的。
她走到他麵前,問他:“傘呢?”
“什麼……傘?”他已經醉了。
她把身子貼住他,笑著望進他眼裡:“我曾借你一把傘。”
“什麼……傘?”他還是沒聽懂她的話,拎著酒壺,跌跌撞撞出了七寶樓。
那雙醉意迷夢的雙眼,出了樓,倏地變得清亮——他不願再見到她,但他不舍那洛陽的名酒。
他時常懷疑,馮太酒就是家鄉的酒。
那酒,分明有大漠沙土的味道。
第二日他忍不住酒蟲,又來了七寶樓,卻被告知售罄。
他隻是疑惑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搖搖頭出了七寶樓,卻被人扯了頭發。
他疼得咬牙切齒,回頭一看,是那個妖冶的女子。
她扯著他長長的頭發。看著他微微皺眉地回頭,心想著這人如此麵不改色。
她輕輕鬆了手。
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哎呀,真是不小心。”
他氣得咬牙切齒,轉身就要走人,她卻開口:“我剩了三壇的酒。”
他看著她搖曳的背影,無可奈何地跟著她上了樓。
她果然有酒,他也喝得暢快,不多時倒頭大睡。
再醒來,華燈初上,姬鄭坐在窗前看書。
微風吹起發梢,顯得莫名的美。
他悄悄起來,走到她背後。
他想看看這個妖媚得有些俗豔的女子,看的會是什麼書。
誰知是本春宮繪本。
他微微訝異,刷地紅了臉,簡直想把眼前的女子揉成球扔出窗外。
她轉了頭,看了他一眼,刷地把書扔下:“記得醉酒時,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