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邙山腳下有一城池,名曰“白銀城”。其方圓不過二三十裡,往來客商終年不斷,異常繁華。因妖魔反複滋擾,仁聖母不斷派兵駐守,近百年間,此城進而成為了兵家重地。自此,城中人口大量增長,繁榮鼎盛一時。
白銀城總兵穀峰任職已有十載,其人尊尚武力、極好美酒,且逢酒必醉。每每醉酒便如失心瘋傻一般狂暴打罵家人,堂下皆懼之,無人敢近。
一日清早,穀府門前突然出現一位身著白衣鶴發童顏的道士。那道士執意要見總兵,門衛趕緊進去通報。
聽得是道士,穀峰連忙起身迎了出去,定睛一看,頓時上前叩首,拜道:“弟子不知師傅駕臨,未曾前迎,還望師傅恕罪。”
道士笑了笑,伸手去扶,道:“快起來吧,你現在已貴為總兵,為師哪裡受得起你這一拜。”
穀峰連忙將其引入廳堂,親自沏了上好的茶水,吩咐下人們擺上了各式點心,又打發他們七手八腳的忙去了。
時值清晨,穀夫人正在院中散心。途徑廳堂時,隻覺腹中隱隱作痛,不經意間竟動了胎氣,腳下一軟,猛的坐倒在地。見此情形,穀峰急令下人將其扶回房中,隨即重回坐上與道士攀談,仿佛無事之狀。
道士搖了搖頭,撫須歎道:“夫人將要生產,你為何不去看看?”
“嘿!”穀峰狠狠的拍了下自己大腿,急道:“師傅,您有所不知。賤內每日都如此,反複半年有餘,府中早習以為常。她若真動了胎氣,恐怕還得挨上個三年五載才生得出來啊。”
“我的徒兒,為師讓你去看,你去便是了。”
聽得此言,穀峰仿佛明白了什麼,頓時驚起,連忙告退道:“師傅稍坐片刻,弟子去去就來。”
辭了道士,隻見他一路奪命狂奔,險些將院中侍衛撞個半死。及至門前,隻聽得房中一眾下人與產婆忙得不可開交,夫人也已喊得聲嘶力竭。不過刹那,房中卻又突然炸開了花,與之前截然兩樣。穀峰顧不得其他,一把推開房門衝了進去。
產婆滿臉歡喜,望著他道:“恭喜大人,是個千金。”
穀峰接過孩兒,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一邊哄著懷中嬰孩,一邊問產婆道:“她怎麼沒哭?”
產婆回道:“草民接生了大半輩子,還真沒遇到過這樣的,想必令千金是個世間罕見的奇女子,日後定有出息。”
穀峰看了看夫人,又匆忙趕回廳上,望著道人,說道:“師傅,是個女孩。弟子鬥膽請師傅給小女賜名。”
道人伸手逗了逗嬰兒,隻見孩兒笑逐顏開,猶如初生之滿月,不禁喜上眉梢,“這女娃可是一員福星啊。”說罷,看了看穀峰,道:“你平生好酒,不如就叫她流觴吧。”
“流觴?流觴,穀流觴……”穀峰一連念了幾遍,驚喜道:“流觴好,這名字好,多謝師傅賜名。”
道人撫須,頷首微笑,眼中滿是慈祥。
“不好了!大人……”
轉身望去,隻見一個侍衛急匆匆的趕了過來。穀峰頓時怒道:“何事大驚小怪?”
那侍衛氣喘籲籲道:“不好了,妖魔大軍來襲,已經攻到城門口了……”
道士立即起身道:“你好好安置孩子,為師先去抵擋一陣。”說完,也不見他如何走的,整個人便憑空消失了。
穀峰哪裡肯聽,急忙將孩子遞與下人道:“取我大刀、盔甲來,快!”
不知怎麼的,明王手中的琉璃盞一不小心從手中滑落掉地,摔得粉碎。不由得,他想起先前有一道金芒向著下界去了,心裡猛的為之一震,全身竟不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頃刻間,殿上的門開了。藍鈴滿麵淚痕的撲倒在地,身子越發的抽搐成一團。見此情形,明王仿佛已經知道了什麼,一時間隻覺得全身發軟,竟癱坐在寶座上動彈不得。
藍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罪臣失職,禁衛軍全軍覆沒,公主她……傷勢過重,犧牲了……”
明王似乎愣了一下,神情麻木的緩緩俯下身去拾起琉璃碎片,將其緊緊握在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流淌而下,嘀嗒落地。抬起頭來,通紅的雙眼不知訴說的究竟是恨,還是痛。
過了好一陣,明王終於開口,問道:“誰乾的?”
藍鈴匆忙拭去眼淚,跪上前低頭道:“吳垠用千刀萬簇打傷了公主,罪臣救治不力,以致公主在回朝途中就……就不幸了……”
明王好不容易從口中吐出幾個字,道:“她勝了麼?”
“公主勝了,吳垠全軍覆沒。”
明王將拳頭捏得鏗鏗作響,掌中的琉璃碎片竟被來回磨成了粉。半晌,隻聽得他咬牙道:“屍身現在何處?”
“正在殿外。”
明王什麼也沒說,隻是心灰意冷的向著殿外招了招手。
羽揚等人將鮮血淋漓的屍體抬進了殿。望著這千瘡百孔的軀殼,明王怎麼也不願相信她就是吟朗,她的生命還沒有完全綻放就這樣默然逝去了。仿佛就在轉眼前,她才結束了十年人質的生活,萬象殿前的重逢場景,竟是那樣深刻烙印在心裡。而此時,她再也不會動了,隻是安靜的躺在那兒,聆聽著另一個世間的聲音。
“孩兒啊……朕的孩兒啊……”
隨著一聲痛徹心扉的咆哮,明王一把將吟朗摟入懷中。如果不是王者,他也可以像平凡人一樣涕泗橫流;如果不在至尊之位,他也可以放下一切訴儘滿腔悲憤。可惜,他不能,他就這樣顫抖著,緊緊的摟著自己的女兒,任由傷心通紅了自己的眼眶,也要將淚水咽進肚中,看著她的模樣,將千言萬語都埋葬在心底。
不知過了多久,明王環顧四周,怒道:“寒申人在何處?”
和中晟連忙道:“蕩仙嶺殘部糾集了不少妖魔,正攻打人界白銀城,北王去助陣了。”
明王眼中泛出滾滾殺氣,道:“何人攻城?”
“吳垠軍師許易,次子吳伐。”
聽得此言,明王頓時起身,道:“藍鈴,你留下來好好照看吟朗,其餘人等,隨朕下界殺敵。”話音剛落,他久久的望著吟朗,好一陣才將她輕輕放下,依依不舍的走了。
刹那間,藍鈴驚呼道:“陛下……”
轉過頭來,吟朗的屍身迅速化為水汽,瞬間竟消失無影。明王慌忙搶來,拚命去捉空中的水汽,奈何一瞬間竟全都化為烏有。痛極之下,隻聽得他暴吼道:“隨朕下界,務必將吳伐碎屍萬段……”
一聲令下,幾人爭先恐後的下了界,直奔白銀城而去。
穀峰慌忙之中連盔甲也不要了,提著大刀便獨自衝出了府。猛見得副將迎麵趕來,氣喘籲籲道:“總兵大人,四個城門全部失守,百姓死傷無數,您快護著夫人離開吧。”
不由分說,穀峰劈頭蓋臉罵道:“混賬東西,要逃你自己逃,本官死也要砍幾個妖怪墊背。”話音剛落,也不管那副將逃或不逃,自己便去遠了。
副將慌忙奔入府裡,徑直闖到了穀夫人房中。
“夫人,快隨末將走吧。妖怪打到城裡了。”
穀夫人猛的一驚,顧不得自己身子虛弱,連忙起身下床,急道:“孩子呢,我孩子呢?”
“什麼?”副將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她腹中胎兒竟已出世,於是道:“夫人趕緊收拾細軟,末將這就去找。”
穀夫人隨手扯下一塊布,在一個裝滿珍寶的箱子裡翻來覆去的找了許久,最終翻出一冊“方氏家訓”,小心翼翼用布疊成包裹,又隨手抓了些銀兩珠寶胡亂塞進包裡,慌忙跑出了房間。
遠遠的,隻見一個侍女懷抱繈褓從大廳一路奔來,副將見狀,連忙問道:“這可是總兵大人的孩子?”
侍女一連串點頭道:“正是,道長給她取名叫‘流觴’。”
“快給我。”說著,副將一把抱過孩子道:“趕緊收拾一下,我送你們出城。”
很快,府內數十家眷陸續集聚在院中。穀夫人取下自己的玉佩,掛在了嬰兒脖上,又將包裹塞進了繈褓之中,在眾人的保護下匆匆離開了。
妖魔大軍在城內肆意燒殺搶掠,百姓紛紛向著較為空闊的南門逃生。一時間,恐怖的人潮在極窄的街巷裡瘋狂湧動,不少老幼被踐踏致死。由此,耳中所聞,一路哭號不絕。
穀峰追著血跡在城內一路飛奔,遠遠望見數不清的男女老幼從南門折返而回,較之剛才逃命陣勢更加慘烈,心下一驚,便欲上前勸阻。
“大家莫要亂,莫要慌……”話才說了一般,穀峰頃刻間被迎麵而來的人潮吞沒,身在其中左右掙紮,被四麵八方的力道擠得完全無法立足。
“都彆擠!……”
不得已,穀峰跳將起來,踩著人肩一步步挪到了前方。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妖魔飛馳而來,將前路堵得水泄不通,此間身後也無路可退,當真是進退兩難。人群頓時陷入了恐慌,嘯叫四起。
穀峰盛怒之下將大刀一橫,望著人群吼道:“怕什麼,橫豎都是死,跟他們拚了……”話音未落,隻聽得一聲大喝,他孤身一人決然衝上前去。
一陣亂刀過後,狹窄的街巷被砍開了一條血路。隻一瞬間,數不清的妖魔又重新撲了上來。
吳伐自進城後便一直走在隊伍中間,一邊讓許易護著自己,一邊指揮著群魔燒殺搶掠。不知怎的,隊伍突然間停止不前,竟原地滯留了好一陣,吳伐頓時失了耐心,大喊道:“怎麼回事,誰讓你們停的?”
一個小卒前來報信道:“二公子,前麵有個瘋子擋路,殺了我們許多人馬。”
“什麼?”吳伐先是一愣,隨即問道:“那人很厲害?”
“那人已經快不行了。”
聽得此言,吳伐隻道是得了一個炫耀的大好機會,突然興起,急忙拍馬上前道:“都隨我來,讓你們見識一下小王的厲害!”說完,一邊招呼親信跟上,一邊衝破陣列,徑直向前去了。
許易連忙去追道:“二公子,萬萬去不得,快回來……”
穿過兩條街道,赫然見得拐角處被圍得水泄不通,眾人廝殺亂作一團。
吳伐遠遠便喊道:“快拖住他,小王來了!”
數十小妖橫七豎八的拉著鐵鏈,死死纏在穀峰腰上。抬頭望去,吳伐挺著一杆金槍猛然殺到了眼前。
穀峰拽住鐵鏈奮力掙紮,刹那間,隻感到腹上傳來一陣劇痛,鮮血頓時濺了出來。隻見他猛的一腳蹬住吳伐的馬腿,一把拔出金槍,望著吳伐腿上一陣狂刺。片刻間竟然蹬斷了馬腿,將他連人帶馬插在一起,一腳踹翻在地。
“我的腿!……”劇痛之下,吳伐禁不住大喊道:“快來人,救我……”
許易這才追上前來,聽得叫聲連忙下馬去看。隻見一杆金槍將吳伐的小腿與馬腹緊緊串在一起,甚是恐怖。
穀峰掙的滿臉通紅,硬是憑著過人臂力將數十小妖拽的東倒西歪。
“啊……”
隻聽得一聲大喝,穀峰用儘全力將小妖儘皆甩出數丈開外,一捆索鏈在他手中揮得火光四濺,其勢勇猛無比世間罕有。眾妖見其凶悍,紛紛不敢近身。
“二公子,你忍耐些。”說著,許易使勁按住他的腿,一把將金槍拔了出來。
那馬腹上噴血不止,沒折騰幾下便死了。吳伐直疼的麵色慘白,在眾人攙扶下勉強退至一邊,還不忘罵道:“快給我殺了他,快……”
未等他說完,許易大喊一聲,“照顧好二公子。”隨即搶過兩把大刀,徑直衝上前去。
“給我上,快上!”
聽得軍師號令,小妖們硬著頭皮衝了上去,拚死拽住了鐵鏈。穀峰奮力掙紮之時,隻聽得迎麵傳來一聲大喝,眼前銀光一閃,雙臂頓時沒了知覺。低頭望去,赫然見得兩條血淋淋的手臂正在地上抽動,頓時,撕心裂肺的疼痛浸透了全身,腰間纏繞的鐵鏈毫不留情的嵌進了肉裡,鮮血橫流。
片刻間,隻感到天空格外的明亮,陽光異常刺眼,而身體卻越發的冰冷,直到視線裡隻剩下一望無際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