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為了不弄臟客人的衣服,推拿師會在要下手的地方事先墊上一塊一次性墊紙,所以邢者的手指倒是沒直接接觸到程舟。
但他確實做不到心如止水。
從失去視力之後,他就隻在家和盲人學校兩點之間生活。除了上學以外,他一般不會離開家,隻是有時爸媽見他在家待久了,就特意讓他下樓去扔個垃圾什麼的。在學校裡他也不怎麼和人說話,因為是後天突然致盲,導致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孤僻。
他很好奇自己的同學們是怎麼保持開朗樂觀的,“聆聽”之後發現先天視障其實比較能接受這個事實,其次是因為疾病而逐漸致盲的。
而他們保持良好心態的秘訣是——第一,儘快掌握作為視障者的必要技能;第二,少和明眼人來往。
於是邢者強壓著看不見的苦悶,逼著自己去熟悉上學路線,牢記家裡各種物件的擺放位置,甚至學習一些有視力時都不會的技能,比如洗衣做飯、盲文讀寫、手機使用。
手機是個好東西,好到讓邢者無法想象在手機還沒被發明時,那些視障者們是怎麼過來的。
智能手機都有盲人模式,或者說無障礙模式,能夠語速飛快地用機械音進行讀屏,告訴視障者屏幕上正顯示著什麼文字。
通過這種方式,邢者可以準確打開各個軟件,可以熟練地用微信傳遞信息、用地圖導航至自己想去的地方、聽取文字帖的內容和評論,甚至可以知道視頻上正飛過什麼樣的彈幕。
包括淘寶購物也是沒問題的,除了不能知道商品究竟長什麼樣子,日常想買個調料、褲子、T恤什麼的還是很方便的。
這簡直是救了邢者的命。
當感受到自己在沒有父母幫助的情況下其實也可以生活,他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至於成為一個推拿師,這是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奈何從失去視力開始,他的未來似乎就隻剩下這一條路——當他對學推拿表示抗拒時,擺在他麵前的另一條路是擺攤給人算命。
那還是學推拿吧。
那時候他很瘦弱,力道不夠,老師就讓他用大拇指撐牆練手勁兒,到後來甚至有了用大拇指做俯臥撐的本事,屬於是過度鍛煉了。
同期學員中有視弱的同學——就是多少能看到點東西。那幾個小姑娘當時總嘻嘻哈哈地逗他,他越不說話她們越是起勁兒。這讓邢者非常不舒服,甚至一度開始抵觸上學。
直到18歲畢業時收到了盲文表白信,邢者才反應過來人家是喜歡他,隻可惜這場校園暗戀在他的感知裡完全是種精神霸淩。
總之,由於青春期忙於處理生存問題,邢者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本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他甚至完全沒想過自己未來會戀愛或者結婚,畢竟他想不通到底誰會嫁給一個連照顧自己都要用儘全力的男人。
畢業後他在家鄉的推拿店乾了兩年,疫情緣故做得斷斷續續的。後來實在生意不好,店子倒閉了,他也隻好離開家鄉,在隔壁鎮的“快活林”謀了份差事。
不過用店長的話來說,他沒趕上好時候——這兩年大企業都裁員,“穩定”成了對一份工作的最高評價,這種時候還能有閒錢按摩的遠不如以前那麼多了,快活林也是過一天算一天。
邢者想過除了推拿以外自己能不能試著去乾點彆的,彆真在這一行上麵吊死。
他研究過開網店,或者做新媒體賬號之類的,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都要花大精力,隻有辭掉推拿工作全身心去做才可能有成效,而他又實在沒這個魄力。
邢者很沮喪。
他覺得是因為失去了視力,才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狹窄,不能去探索更多可能。
但是在聆聽客人們的閒談時,他發現其實很多明眼人也把前路走成了一條狹長的軌道,他們同樣無法在曠野上肆意奔跑。
這時邢者便釋然了——既然明眼人也無權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那麼他活成這個樣子,似乎也不算太慘了。
*
《小王子》這本書,邢者是在學校的借閱室裡看的盲文版,那一個個凸起的小顆粒,給他講了一個似乎不那麼有趣的童話故事。
他其實沒太看明白這個故事到底想說什麼,隻是“獨自一人生活在一幢房子大小的星球上”這個描寫很吸引他。
從那以後,每次做飯時他都會把自家的兩個煤氣灶想成兩座小小的火山,把亟待清理的垃圾當成猴麵包樹的樹苗。他對自己的要求和小王子一樣——即便他的星球上沒有彆人,也還是要注重生活紀律問題,早上起來不僅要清潔好自己,也要整理好自己的“星球”。
所以說那陣玫瑰香氣對他來說很重要,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星球裡還會有其他元素。
是的,確實是“元素”。
他並非因為一款香水的味道而對誰一見鐘情,但是他實打實地感受到了這旖旎味道裡的象征意味。他知道這味道的源頭是和他不一樣的人,至於究竟哪裡不一樣,他說不上來,他隻是徹頭徹尾地意識到自己的星球上缺了點什麼。
這種突然開竅般的詭異認知讓邢者心猿意馬,此時要他去和第一次見的人攀談本就是地獄難度,更彆說這人還總說一些……一些奇怪的話。
還穿著這樣的衣服來做推拿。
他的手指輕觸著那柔軟纖細的腰肢,作為一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推拿師,這力道對他來說實在太曖昧了。
而這姑娘不僅受不得痛,還受不得癢,每當指尖移動到腰窩附近,她便嬉笑著閃躲,笑聲就像五億個小鈴鐺。
他徹底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做夢一樣地按完了這一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