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亂平定,三個刺客兩死一傷,侍衛們正欲將其帶回去拷問,那傷勢嚴重者大吼一聲竟戧地而死,穆蒔依心有惻隱,吩咐抬去掩埋了莫要再驚動百姓,如此也算是不留痕跡的替張惠做了遮掩。良辰被擾,四人皆有些意興闌珊,一路沉默回府,隻有章雲蘇猶兀自激動難平,路上自顧自的說個不停,回府直接就衝向停雲軒找百裡筠笙去了。
朱溫隻覺得穆蒔依和張惠兩人之間忽然有些無言的默契和親昵,一瞥一顧都帶著貼心的暖意,直看的他心中煩悶,到了府中便告退去休息,張惠心不在焉的唔了聲,便和穆蒔依並肩去了,朱溫盯著兩人的背影,半晌一拳砸在假山上。
“你何時回去?”良久,穆蒔依問出這麼一句話。
張惠道:“儘快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南下到了長安,儘早回去才能辟清謠言。”
穆蒔依疑道:“謠言?”
“我追查父親死因被惡人先告狀,誣陷我蓄意謀反,今年初阿史那偷襲大周事發,恰巧我當時並不在渤海國,這罪名便由我背了下來。玄錫也因此受到軟禁,若非如此,他早已繼承了大統,何必再與他竊位的堂兄起紛爭。”
穆蒔依還有一絲不明白:“隻是此事你回國便有證據洗脫嗎?這種事日久難清,我以為你此趟是想暗中見皇帝。”
張惠搖搖頭:“今年間八方來賀,阿史那的使團尚在神都,單憑我一人之力見皇帝陛下不難,澄清冤屈卻非易事。我並無真憑實據,而且如今身份愈發特殊,我去見皇帝陛下是以契丹公主,還是渤海王後的身份呢?”
穆蒔依聞言一悚,是了,這就是萬俟蘭洛為何鍥而不舍追究自己的原因。耶律瑰引既是契丹的公主,又是渤海國的王後,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隻說明北方兩邦有異動,或是契丹思變,或是渤海欲起,再或是北方之國欲成連橫之勢……屆時,若渤海國與契丹連橫,壟斷大周北疆幾千萬疆界,縱馬南下……
穆蒔依脊背一涼,沉思良久道:“那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然,隻是時候未到。說也奇怪,皇帝陛下對此事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或許……”張惠心中靈光一動,眼眸深深望著遠方,此次邊境間突起烽煙,大周除了擊退卻並無追究之意,而且自己逃入大周境內,皇帝應該早已知曉,為何一路上除阿史那的追兵外,大周竟是無動於衷?難道,夫君此次順利返回是和皇帝達成了某種協約……
穆蒔依也望向遠方,然而心中卻是在揣測東方玄錫的想法:但凡來自未來的人總有操縱曆史的野心,更何況他生來就處在這個離天下幾步之遙的位置,男人們的野心若和天下相連,那便是誰也無能為力誰也改變不了的雄心,如果他心在爭霸,那自己還要不要去找他?
兩人一時間皆是默默,放任腳步隨意行走,一恍惚卻又到了銀波如鏡的月牙湖邊,那怪花散發的強烈香氣尚未散去,兩人想起當日的情形,皆忍不住露齒一笑。順著□□走到湖邊,眼角瞥見一個剛離開的背影,穆蒔依心中一動,追上去幾步,身形挺拔青絲如墨,赫然便是百裡筠笙。月夜偶遇,倍感驚喜,穆蒔依正要出聲喚他,他一轉彎露出側身,那懷中卻抱著一個雪絨花般美麗的女子,是他的妻子。
穆蒔依倉皇後退,撞上身旁一棵花樹,百裡微微側臉,眼波流轉,也不停歇,輕步走了。
張惠趕過來奇怪的看著她,穆蒔依抬頭笑笑:“我的香囊白天掉在這裡了,你看,又找到了。”
章雲蘇在停雲軒四處找了一圈也不見百裡筠笙,又回頭去找穆蒔依,也不見人影,悻悻的去找柳夕顏,竟也不在,頓時憋著的興奮變成鬱氣,悶悶的回去睡了。她剛回到酥雲苑,停雲軒臥房的燈悠悠的亮了,映出兩個依偎的身影,眾婢女小廝垂手退下,室內一片靜謐。
柳夕顏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似是在承受噩夢折磨,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放在她手背上,指尖冰涼如水,一如那一場冷去的煙花。
“夕顏……”那隻手輕輕拂上她的麵頰,聲音如晚歌中的歎息。
明雲塔頂,焰火迸發的那一瞬間,他沒有等來預料中刺入心臟的痛,身後緊擁的身體卻如隕落的煙花漸漸冷了下去,在最後一刻,另一柄蝴蝶刀自身後刺進了章贇的心臟。柳夕顏手中的蝴蝶刀叮當落在地上,章贇回眸一笑,反手一掌擊在她腹上,綿柔無聲仿佛情人間熱烈的觸摸,柳夕顏卻一口血噴出來,順著牆蒼白滑倒。
他隻在腦中殘留了那紅衣的自己最後一句呢喃:“筠笙,我還是想吻你。”他的頸上此刻還殘留著那冰冷而柔軟的唇印,或許他這輩子也洗不掉了。
他沒有死,阿贇最終沒刺下去,而他便要在朝夕即逝的餘生中陷入沉淪。當那煙花如流星隕落時,他的頸上貼著自己逐漸冰冷的雙唇,身後擁著自己緩緩僵硬的身體,他不敢扭頭,而另一個自己仍決絕的慢慢死去……
“你們都不要我,你們都是寧死也不要我……”章贇蒼白的臉又出現在他眼前,那汩汩滲著血的胸膛似乎還貼在他身上,滾燙溫熱然後冰涼,“不要我為什麼還讓我活下來?囚我在黑暗裡為什麼還讓我看得見光明,看得見你?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章贇嘴角滲出血,眼眸中如燃著冰冷的火,手臂卻將百裡筠笙擁的更緊:“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這樣真好,筠笙,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在一起……
七歲初見,他以為那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紅色的影子,藏了桂花糕來給他吃,那時候以為桂花糕吃了還想吃是因為另一個自己還沒吃到;
十歲啟蒙,他偷偷到塔中給阿贇講故事,阿贇懵懂的問:“什麼叫做娘?”他抽了抽鼻子緊緊摟住他:“抱抱就是娘。”
十四歲行加冠禮,他穿著嶄新的寬袖窄腰的衣袍站在明雲塔緊閉的殿門外,阿贇在塔頂冷冷的注視著他:“筠笙,為什麼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