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八月,渤海國與梁國戰事結束,渤海國帝後薨,渤海國公主捧金印跪於大周皇帝階下,請永世為臣為民,梁國遂退兵,數年不聞梁王朱溫聲息。
天下再一次呈現出祥和甜美的太平,盛世仿佛一顆發酵成熟的果實,緩緩散發出醉人的濃香。中秋將至,家家戶戶都曬好了粽葉,淘好了糯米,皺巴巴的大紅棗躺在簸箕裡曬太陽,越曬越甜,甜氣如蜜汁從一道道細褶子裡滲出來,將院子裡的落葉,青石縫裡的枯草,甚至路過的秋風也染上了一絲甜滋滋。
鄉間郊外的土路上悠悠走來一匹大馬,馬上隨意的坐著一個葛衣的青年人,頭上鬆鬆的梳了一個發髻,難辨男女。走近了才發現馬上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童,倚在那人懷中,那人低頭與小童細細的說著話,聲音由遠而近聽著有種意外的恬然和安寧。一個教書的先生騎驢緩緩相對而來,擦肩而過時竟聽見那人是在念一首詩,一時入神不由自主的停住了驢兒,待到農人詫異的喚醒他時,一低頭已是情不自禁的滿臉淚水。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時吟餘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小童聽不懂其中愁滋味,隻懵懂的追問:“穆姑姑,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穆蒔依無法回答,隻得柔聲問他:“你想要回去做什麼?出門玩不好嗎?”
“可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我想要回家。”小人兒十分嚴肅的看著她。
穆蒔依不明白:“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是不是聽見誰說什麼了?”
“是我自己感覺到的。穆姑姑,如果這裡是我們的地方,為什麼我們一直都在不停的走呢?”
穆蒔依無語,將他稚嫩的身子摟入懷中,這是一個聰慧的孩子,具有一顆敏感而透明的心,和他的父親一樣,他們都生錯了地方。“不敗,穆姑姑帶你去拜一位老師,等你長大了才可以再回去,這是你娘的交代,你願不願意?”
小人兒抬起頭:“不敗聽娘的話,不敗願意。”
“乖,那我們就去找他吧。”
馬兒放蹄,奔跑向落日的儘頭。
洛陽城中節日的氣氛已濃到了極致,大街小巷中都是彩燈招展,斑斕可愛。芭蕉巷深處,一扇木門外站著一個錦衣翩然的貴公子,描金的玉扇輕合,木門無聲推開,明黃的扇墜在昏黃微醺的小院中劃出一道恍惚的豔色。
“你果然在這兒。”貴公子語笑嫣然,信步走向院角老柳樹下調琴的青色身影。
“百裡筠笙拜見陛下。”青衣的公子淡然含笑行禮。
“也隻有你敢在私通番邦後沒事人似的在天子眼皮底下彈琴。”蘭洛撩衣隨意的坐在石階上。
百裡筠笙笑笑,不語。
“她知道你差點因為百裡香死掉嗎?她知道你暗中資助了渤海國被抄了家嗎?她知道你在這兒等她嗎?”蘭洛忽然一連串的發問:“你這麼做值得嗎?”
百裡筠笙緩緩撥出一個音弦,淡笑道:“筠笙還未謝過陛下不深究之恩,天下人都以為百裡家是自願充入國庫,筠笙也不算愧對列祖列宗。”
蘭洛無語,半晌起身道:“她如果會回來早就回來了,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
“不急。”百裡筠笙也起身相送,“一生還長。”
蘭洛看了他一眼,開門出去,青衣的身影淡默立於深巷中,漸漸融入青瓦的朦朦裡。
蘭洛走出巷子,緩緩往燈市走去,馬車無聲的跟在他身後,月上重火,燈攏煙華,無邊的繁華熱鬨中,蘭洛忽然感到一股徹骨的寂寞和悲哀,這無助的情緒潮水般瞬間把他淹沒,令人一步也邁不出去。
“去蘭陵山莊。”忽然顯出疲倦的帝王鑽進車中,閉目說道。
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回來過了,一切似乎仍如夢中並未變樣。蘭洛站在朱紅的大門前,恢複了一個孩子的軟弱和猶豫,鼓起的勇氣怎麼也不夠推開這扇魂牽夢繞的大門,嗚咽的秋風推了他一把,手指微微碰觸,門無聲而緩慢的開了,原來門沒關,那麼,是有人回來了麼……
蘭洛沉默邁進去,少年時的回憶如呼吸一般滲入身體,在每一個毛孔複活過來,這一刻,蘭陵的亡靈歸來,孤獨而憂傷的遊弋在荒草寂寂的蒼老回憶中。
越走越深,是母親最愛的百草園,蘭洛站在拱門間,看見菊花叢中一個身影拔劍起舞,劍氣恣意縱橫,劍躍西風意不平。
天氣風物怡人時,她會小飲一杯菊花酒,迎風舞劍,或者奏一曲臨川……
遡高風以低佪兮,覽周流於朔方。彼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
蘭洛一時神迷上前一步,踏碎一段枯枝,那劍舞應聲而止,一個身影緩步走過來:“陛下。”
……是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