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驟然睜大雙眼,那句咒罵之中隱藏的含義呼之欲出。
她掙開長生的手,想要出去,可腰身卻被更大的力氣扣住。長生微微偏過臉,嘴角有些淡漠地往上揚了個不甚明顯的弧度,一雙眼卻幽暗得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就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吳捷已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他穩住踉蹌的腳步,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泛著青紫色的乾枯的手生硬地攥了攥,似乎想要抬起來,但最終卻隻捏住了破爛的粗布衣角。
他嘶啞的嗓音也愈發粗重難辨,帶著開口時灌入喉管中的氣流聲。
“你、你是……誰?”
不過是短短的幾個字,卻仿佛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雖然已死的軀體無法再如實地展現出寄居其中的靈魂的情感,然而,這幾字之中深藏的震驚與近似於夢境破滅的悲愴卻像是超越了一切□□所能帶來的障礙,直接傳入了所有人的心裡。
“長生……”柳絮仰頭,莫名地就想要看見對方的表情。
不過是想看到放在心上的人能夠平安終老而已。這多年來,連陰陽殊途都不能磨去、卻又無比渺小的願望,最終還是一夕破滅。
可出乎意料、又似乎正在預料之中的,長生依舊神情冷淡,連嘴角噙著的那抹若有似無的譏笑都沒有變化。
但柳絮卻分明覺得,他的臉色比起以往更加蒼白,就連已經成為眾人目光焦點的李惠娘,也似乎並沒有如此疲倦。
吳幀不敢置信的聲音隨即也響了起來:“娘!娘……你是騙我的吧……怎麼可能……”
雖這樣說,可在認清了李惠娘冰冷目光的時候,語聲已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帶著絲絲的茫然。
而李惠娘卻僅僅是一笑,扭曲的笑容襯著遍布疤痕的麵龐顯得猙獰無比,然而,卻又混合著苦澀與……解脫。
她默然地蹲下身子,將那筐摔碎了的雞蛋收拾好,提到廚中,又撣了撣身上的浮塵,打水洗了手,仿佛她方才根本沒有說過任何話、而她此時仍舊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毀了容的慈祥婦人一般。
“惠娘……”背後傳來老乞丐嘶啞難辨的聲音,用的依舊是當年那般熟悉的吳捷的語氣,就好像十五年前他安排妻兒逃走、而自己留下引開追兵時的語氣一樣,滿含著哀傷難舍,又帶著一絲乞求。
李惠娘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習慣了似的在衣裙上擦了擦手,然後一言不發地怔怔地凝視著吳捷。
許久,她忽然嫣然一笑。
便是早已將真相猜測到七八成的長生,也禁不住為這一瞬間的微笑而動容。
李惠娘臉上的疤痕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如同從未存在過,五官的輪廓也與往日傷疤之下的模樣相差甚遠。若平心而論,那並不是如何絕豔的一張臉,但就是那張臉上,卻有著怎樣的皮相都無法媲美的魅力,讓人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狐惑。”
柳絮腦中立刻閃過一個詞。
上一次她有這種感想,已是在麵對那個性情清冷的柳七娘時,可當時的感覺,卻遠遠不比此時這種連呼吸心跳都要停止的感覺強烈。
長生略略低垂雙眸,低笑了一聲,自言自語似的歎道:“世人皆道狐類最是濫情、薄情,卻又幾人知道,最癡情的也正是……”
他又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李惠娘本一直在望著吳捷,聽到此言,才三分淒然、七分自嘲地哼笑了聲,目光轉向長生與柳絮所在的窗內。
“吳……吳公子。”那個似乎已在心中千百回喚成習慣了的“吳郎”最終再無法說出口,她輕輕吐了口氣,慢慢合攏眼簾,眼角微有濕意,“你放心,你……放心……”
一句“你放心”被她翻來覆去念了許多遍,像是要在心裡嚼爛了一般。
良久之後,她才淡淡一笑:“李惠娘很好,若沒有病災,現在應當仍在什麼地方做她的當家主母,吳公子不必為他擔憂。”
“……”老乞丐僵硬的臉上浮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震驚表情,看起來有些滑稽,卻沒有人想要發笑。
那狐女並不去看吳捷的反應,像是要一口氣把話說完似的緊接著繼續道:“現在吳幀已經十七了,也算長大成人,我雖然因為他娘的緣故不喜歡他,但這些年也並沒有虧待了他。既然你已經……那就安心的走吧。”
她的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閉目咬牙笑道:“下輩子,咱們再也不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