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響起的時候,她正躲在鐵壁與油罐間小小的縫隙裡。
她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
如果可以就這樣消失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麵對這一切?
她也許並不安於往常的生活,但此刻,她願意用一切去換回六個小時前那樣的生活。
哪怕有無窮無儘的考試,是不是也比在這突如其來的轟炸下瑟瑟發抖好呢?
遠處橘黃色的燈光,投在鐵灰色的環境上,有一種意外的溫暖。
心裡空空蕩蕩的,隻在某一處繃著一根微顫的弦。
第一輪轟炸到來時的恐慌已然平複,但那不知何時還會重來的災難,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被遺忘得越久,爆炸時意想不到的危害性就越大。
她知道自己不該一個人跑出來,她是不太認路的。
待會兒怎麼回去?
但那是以後的問題了,現在,她隻是不願意留在那兒。
看人們恐慌,無奈,緊張,焦急,甚至是無所謂的嬉笑,仿佛——生命是真的把握不住的。
但鈴聲響了,在她極端無助擔憂驚恐的情況下。
手一顫,手機落在了金屬地板上,清脆地發出聲響,帶著不自然的白光在地上震顫。
一小撮的白光,映得四壁意外的明亮。
她驚恐地看著它,仿佛它是什麼炸彈似的,但是——
熟悉的流水聲。
爛熟於心的曲調。
她始終沒有換掉它,
她安靜地蹲下身子,看著小小的黑色Nokia6300在地上閃爍著,震顫著。
她的手機沒有來電顯示,現在會有誰找她?
或者說,通訊係統壞沒有癱瘓嗎?
爸爸?媽媽?剛才他們手機還關機哪?
她自己是跟著學校的隊伍跑到這處緊急安置點的。
他們呢?人呢?不會——有事吧?
彩鈴響起的時候,聽見的是熟悉的流水聲。
他心裡漏跳了一拍——
《美人魚》?
“有人接嗎?”他身旁的一對中年夫婦焦急地問道。
“還打得通,我出去一下。”他轉身走出了嘈雜的安置大廳,步入了一間更大的車間。
“我在沙灘劃個圓圈,屬於我倆安逸世界,不用和彆人連線……”
那首歌回蕩在巨大的空間裡,在鐵壁與油罐間來回旋轉,映著昏黃的橘色燈光,居然有一絲溫暖。
好老的歌。
他輕笑著哼起來。
你還記得呢……
“再見,再也不見,心碎了飄蕩在海邊,你抬頭就看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隻是在聽歌,這是一個電話!
她慌忙伸出手去,手機上的飾物發出清脆的敲擊聲。在寂靜的空間裡,應著遠處的嘈雜。有幾分可怖。
她又往角落裡躲了一躲。
按下接通鍵。
她沒有立刻應答,卻隻聽見有人聲傳來——
“傳說中你為愛甘心被擱淺,我也可以為你潛入海裡麵,怎麼忍心斷絕,忘記我不變的誓言,我眼淚斷了線……”
完全不顧彩鈴已經斷了,仍自顧自地唱著。
很……熟悉的嗓音。
她猜測著,手機那頭的聲音卻已停了下來。
她輕輕地說:
“喂?”
聲音在鐵壁間撞了幾個來回,“哐哐”響著。
聲音通過電流傳來的時候有些微的失真。或者它本來就已經變了,畢竟——已是四年。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道:“喂……雲盟嗎?”
他默默地聽著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裡縈回,“哐哐”地,有著空靈的質感。
“我是……”她詫異於此時打來的一個陌生電話。
但腦海中某處卻在叫囂著,這個聲音……
“星星哥哥?”她遲疑地問道。
一個似乎被遺忘了很久的名字脫口而出,還是當初那般熟稔。
“嗨。”他輕笑地答道,“是我。”
四年,仍是有不可改變的東西的。
他灰暗的心情奇異地揚了起來。
但話筒拿頭一下子沉默了,在寂靜的此刻有一種讓人揪心的窒息感。
“嗨,月月?”
又是那個名字,熟悉得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那四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差錯。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眼睛很酸。
她沒有忘記他四年,他也終於記得回來找她了。
“嗨,月月?你現在在哪?你……哭了?”他停下腳步,想象她正窩在哪一個角落抽泣。
印象中,在從小到大的玩伴麵前,她從未哭過。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他柔聲問道,仿佛仍是在哄那個比他小三歲的孩子。
她用力地抹去眼淚,惡聲惡氣地說:“要你管!”
聲音驀地拔高,卻有顫巍巍的尾音,粘上鐵壁又落下來,砸在腳邊,砸到了他的耳裡。
“我是不想管,但叔叔阿姨拜托我來找你,我怎麼好意思推辭?”他輕笑著說。
仿佛可以看到她與小時一樣逞強。
“乖,你在哪裡?跟‘哥哥’回去。”
還是……“哥哥”啊……
那樣輕飄飄的笑音,她微微一怔,卻突然把握住一絲重要的信息:“孟予懷!你遇到我爸媽了?他們人呢?”
“說過了,他們拜托我來找你的,剛剛還和我在一起呢。”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自己。
是的,她長大了,不會再是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小女孩了。
“叔叔阿姨也在?”她倚著牆壁站了起來,憑著記憶向外走去,“還沒放寒假呢吧?你怎麼會回來的?你不是應該——在泰州讀書呢嗎?”
“你知道?”他詫異地問道。
“我——我聽我爸媽說過……你是反麵教材!反麵教材!你淪為了反麵教材!”
“嗯……沒什麼好說的。”尾音漸漸落下。
她突然心慌,道:“他們剛剛沒說你什麼吧?”繞過眼前的走廊,是另一片油罐,排列得有些淩亂,讓人摸不著出路。
“沒,有求於人怎麼會……他們急著出來找你,忘帶手機了。”他又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在哪裡?我是前些日子正好有事回來的,我爸生病住院……”
“他在醫院裡?現在……?”
“我不知道……我去的時候,大樓已經……”他頓了一下,沒再說下去。
“喂,星星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是不太會安慰彆人的,但此刻……
“你是什麼時候去的?他住哪家醫院?”
他又吸了一口氣,才說道:“大概兩個小時前。他住在二院。”
“那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啊!轟炸是七個多小時前的事了,那兩個多小時前去當然是一片廢墟了。我們學校兩千多學生都疏散出來了,醫院裡肯定沒問題的。我們下次再去找找好了。”
“也許吧……”壓抑了很久的擔心一下爆發,他再也不能強裝樂觀。
“我在沙灘劃個圓圈,屬於我們安逸世界,不用和彆人連線。我不管你來自深淵,也不在乎身上的鱗片,愛情能超越一切,隻要你在我身邊,所有蜚語流言,完全視而不見……”她輕輕唱道。
她是標準的五音不全,平日裡完全不敢開口。但此刻,她卻深刻地覺得他需要什麼溫柔的東西去安慰,比如——這首歌。
她的確沒忘呢。
她略微生澀的歌聲從手機那頭傳來,意外的——很安靜。
你以前很喜歡這首不是嗎?在你心裡很溫柔的吧?也許可以安撫你,我是這麼想的。
無論你記不記得。
“好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