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夢開始***
我站在雪白城池的邊緣,腳下是一望無垠的雲浮,我沒有能翱翔天空的羽翼,隻要跳下去,所有的一切也許都可以就這樣結束。
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
我背後的人不會允許這一切的發生。
“意瀾,”他對我說,“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我的身份,你有千萬種可以讓我痛苦的方法,不需要通過傷害自己來達到這樣的目的。”
我轉過頭看他。
他的身影籠罩在一片虛無的光幻中,神秘而威嚴。
我想,我實在是太笨了,明明是那麼明顯的事情,我卻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才弄明白。他的身份太過高貴,而我太過卑微,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陪著我玩這麼久的遊戲,但現在想起來,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我說:“為什麼你說話總是這樣?即使是欺騙也能這樣理直氣壯,我不想再聽你瞎扯。”
他說:“你冷靜一下,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我說:“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你還想向我重複些什麼?”
“意瀾……”他好像是要說什麼,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聽。
不久前,曇華城中發生了仙人發動的叛亂,仙人們企圖衝入真神居住的歸墟殿。叛亂在三天後被殘酷的鎮壓,參予叛亂的仙人們被集中起來,趕入曇華城北的穹冥無妄宮。當日,宮門緊閉,濃稠的血卻從門縫中流出,染紅了宮前的玉石台階。那紅色侵入了石縫,經久無法洗去。
我並沒有直接參與叛亂,但後來被處死的仙人當中,有許多是我的舊識,甚至還有一些事兒時的玩伴。
在這個真神統治的世界當中,秩序被放在至高的位置上,一切打破規則的行為都會被嚴厲懲罰。
死後的仙人們,屍體被凝固成石像,安放在穹冥無妄宮中一個叫“沉默之間”的所在。他們雙膝跪地、雙臂高舉,永久的向天空俯下頭顱,表示在死後也將繼續贖罪。
而這一切殘忍行為的根源,都來自於我身後的這個人。
這個我一直以為,最溫柔、最美好的情人。
他在勸我,“這些事雖然不是出自我直接的授意,但玄珩並沒有做錯。這些懲罰雖然殘酷,但針對的人數並不多,以一儆百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我根本無法接受他的言論,“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眼裡都如同螻蟻?他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我和他們一起喝過酒,一起打過架,甚至就在幾天前,我還同他們說過話、相互問好,而現在,他們都變成了沒有生命的石像……也許你永遠無法理解這樣的感覺。”
“意瀾……”他長久的歎息,“是我做的不夠好,我不該讓你傷心。”
我想他還是不明白,“你不是錯在讓我傷心。”
“你是例外,但除此之外,在任何時候犧牲都是難免的。”
我打斷他:“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永遠也不想。我會離開曇華城,就這樣吧,我實在是高攀不起。
他不說話。
於是我放緩語氣說:“讓我走吧,讓我離開一段時間,也許這樣我們都會好過些。”
他想伸出手來擁抱我,卻被我側身避開。
他收回手,道,“意瀾,你不記得了,我們錯過了太多的時間。你從來不知道,當我第一次看到你,知道你是我長久等待的人,而你也說需要我的時候,我有多麼的高興。”
我垂下頭,低聲說,“所以呢?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的身份,一直讓我誤會。我怕牽連到你,去找白商……這些事在你眼裡,一定都很可笑。”
他的聲音急促起來,“並不是這樣,我……”
“如果你是真的喜歡我,”我向他微笑,“就讓我離開曇華城吧,這裡的一切都讓我透不過氣來。雖然我從小在這裡長大,但我從來不屬於這裡,我想去一個能讓自己安心休息的地方。蘇逢雪過世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睡過。”
終於,他歎了一口氣,說:“我等你回來。”
這一去就是將近百年,我回到滄溟之野。
日子過得很快。
時間不停的流逝,我卻發覺怎麼也忘不了他。
說實話,我唾棄這樣的自己,恨也恨不起來,愛也愛不了,做什麼都是半吊子,不上不下的難受。
我也問自己:為什麼他可以毫不在乎?為什麼他可以將一切都踩在腳底?為什麼他的眼睛永遠隻往前看,從不回顧過去?
後來,我終於明白,這一切隻是因為他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東西:永恒而無儘的未來。
他可以用浩瀚的時間來遺忘和寬恕。
而我無法做到,我隻是無數平凡眾生中的一員。
每過十年,他便會凝結出幻象出現在我麵前,問我:“意瀾,這次你是否願意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從驚愕,到習以為常,隻經過了八十年。
第八次詢問我時,他終於修改了措辭。
他對我伸出雙手,說:“意瀾,快回來。你的身體支持不了太久,我需要用術法延續你的生命。”
我說:“謝謝您的美意,不過我沒發現自己有什麼要生病的跡象。”
他說:“意瀾,我不會欺騙你。”
我依舊搖頭:“不,我暫時不想回去。”
曇華城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黑暗的,唯一光明的記憶是蘇逢雪和星臨。
然而,現在這些回憶也染上了雜質。
談話又一次陷入僵局,我以為像前幾次一樣,他的幻象立即就會隱去。誰知他隻是沉默下來,良久後,他重新問我:“意瀾,怎麼做才能讓你再回到我身邊。”
我明知道不可能,於是說:“除非抹殺掉從前的一切重新來過。”
他不再說話,虛無的影像漸漸幻化在空氣中,那晶瑩的雙眸最後消逝,幽深的目光一直凝望著我。光影徹底淡去的瞬間,我來到那雙眼睛方才存在的位置,仰頭輕輕的吻上去
我還記得那時一見鐘情的震撼,卻在經過了這些事情之後,不再能確定彼此的感情。八十年的歲月,我終於能不再問為什麼,可以微笑著告訴自己,這一切隻是這樣。
愛情也許盲目追尋的蜃景。
當夢醒的時候,世界真實到殘忍,而我無能為力。
百年將近,他又重新出現,我竟然在他的臉上首次看到了焦急。
他說:“意瀾,告訴我你的願望。隻要是我能夠做到的,我都會幫你達成。”
我說:“我想忘記這一切,也包括你,你真的能做到?”
他甚至沒有猶豫,隻是緩緩閉上眼睛:“可以,隻要你答應之後會回到曇華城,讓我見你一麵。”
我沉默的點點頭。
他說:“隻要你想我,我就會出現。我等你回來。”
虛幻的影像吻上我的嘴唇,沒有絲毫的熱度。
***第三個夢結束***
我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整個世界都仿佛還在晃動。
來到曇華城之後,我就一直很少做夢。之前的兩次夢境,一次夢見與星臨的初遇,一次夢見我將他送給白商的原因。這兩個夢都十分清晰,即使醒來後,那種真實感也仿佛昨日重現。
隻有今晚的這個夢,我隻恍惚的記得一些片段,我無法真正的想起在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撐住沉重的頭,不經意的向床帳外看去,卻驟然被嚇了一跳。
星臨正坐在床邊沉默的看著我,他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專注的望著我,仿佛已經過了很久。
雖然他乍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但我還是馬上察覺出不對來。——他往常皎月一樣的麵孔仿佛有些暗淡,眼下也有淡淡的陰影,銀色的長發似乎淋了雨,略微淩亂的披在肩上,和他平常一絲不苟的裝扮全然不同。
“意瀾,你醒了?”他看見我醒來,仿佛是要笑的,卻隻是動了動唇角,“去向真神獻禮,累不累?”
“不累不累。”看見他我就很高興,自發的上去抱住他。
誰知這回他沒有立刻回抱住我,隻是任由我摟著,有些疲憊的靠在床柱上,朝我微笑道,“那就好,我來的時候,就看你睡得好香。”
“嘿嘿,”我有點不好意思,“你也是,怎麼不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