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記下這些東西。
終究是不會有人看到的,連我自己也不會再翻閱。也許隻是想有一個傾訴的地方。
很多年前我就習慣了孤獨,所有的心事都化成塵埃,一層層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最終遺忘。
可是為什麼現在又想記下這些,大概是因為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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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澤旁邊的花又開了,曇華城中沒有四季,這裡的花卻還是會生長、盛開,再凋零。每次看到那些落下的飛花,我就在想:這大概就是生命的規律,再美好、再繁盛的生命也會結束,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滄溟之野。
不知道那裡風景與我當年所看到的究竟有哪些不同。
當年與我同賞花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就是有再美的風景又能如何,終究隻顯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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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每天的生活都很平靜。
歲月如同流水從指縫中漏走,世人都稱我萬能,卻不知道我也有無法挽留的、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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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很安寧,如同死水一般不起波瀾。
我想不到自己還會在意什麼,似乎一切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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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站在懸崖邊,守護著萬仞之上的這個世界,自己卻時刻有跳下去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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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再見任何人,今天卻召見了七暝,隻因為我日前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劫似乎竟然是應在他的身上。
驟然被我叫來,他惶惶不安,我們說了一些話,我終於還是確定不是他。
我知道又想起來了。
我真的不願意想起來。
因為隨之而來的,是心痛,是後悔,是悲慟。
這些卻是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七暝就會突然想起他。
或者,這也是某種奇怪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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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暝的情人蘇逢雪,一個小小的仙人,竟然衝入歸墟殿向我咆哮,向我怒吼,要求我救救他即將死去的愛人。
蘇逢雪甚至還狠狠咬了我一口。
那時候,瞬間的失神是因為想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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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暝死了。
他在臨死前用自己的生機換來自己的孩子三百年的壽命。
三百年,在我眼中這隻是一瞬的時光,他卻願意用自己數萬年的餘生來交換。
這樣的愛對我而言是陌生的,但我也曾得到過,隻是那時我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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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又回到了創世之前的那個時候。
四周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昏暗的光線投射在湛藍的海水中。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做這個夢。
夢見那個時候的事情,卻一次也沒有在夢裡看到過他。
連我的夢裡,他也不願再停留。
他徹底離開我了。
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回來。
我曾擁有,也曾失去,隻是在他走後,失去的縫隙似乎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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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也是會害怕的,並且是這樣深深的恐懼著。
我不敢麵對有關他的一切,但我不能這樣逃避到永遠。
所有的回憶都在提醒我,我曾經深深的辜負過一個人,而他曾那樣愛我,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切。
其實在最初的記憶中,所有關於他的印象都很模糊。
那時候,我真的是沒有在意過他,甚至連好好的看一眼都沒有過。我隻記得他的頭很大,身體又長又粗,通身都是金色的,和我完全不一樣。他很吵,總是聒噪的想和我說些什麼,而我總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根本不想和他交談。
他太幼稚,又有些笨。有時候和他說上兩句,他也是前言不搭後語。但他還是很可愛的,我也沒有選擇,那個封閉的空間中,就隻有我和他。
但這種狀態在不久後就被改變。我創造出了自己想要的天空與海,還有日月星辰,和那些新興的生命。正當我興奮於這一切的時候,他卻總是在我不注意時破壞我辛辛苦苦建造的成果。當時我真的很生氣,可是被他一哭,就不免心軟了,我總覺得他是小孩子,所以不懂,我也就不強求。取走他的力量也隻是為了保存那些已經存在的生靈,從來沒有想過失去毀滅對他意味著什麼。大概在那個時候,他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中,我的所有計劃裡都不包括他。
我把他當成一條笨笨的小蛇,一隻陪伴了自己許久的寵物,並且覺得自己對他挺好的。
他說喜歡我,我覺得理所當然,我不也挺喜歡他麼?
可笑我到很久以後才發現自己錯在哪裡,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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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愛上他。
這種有些蹊蹺的愛情來得太突然,而且毫無征兆。
以前我都覺得這種感情大概是和我絕緣的,創世後的千萬年,我從沒有愛上任何一個人。
那次的時機也很不對,明明就是在那麼尷尬的情況下,他居然化成人身,想來救我,結果又傻傻的被我吃個乾淨。
想起來就讓人想發笑。
當時我還有一些意識,記得他臉上惶急的表情和被我親的時候呆呆的樣子。也許就是因為這種表情,讓我覺得他並不是真的想要拒絕我。後來的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我記得我們做了很多次,他一直叫到發不出聲音。當我們的身體相容,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覆蓋了我的全身。我覺得自己很輕很輕,似乎想要飛走了;又覺得自己很重很重,身體裡的某個地方正在陷落,逐漸沒過我的胸口、頭頂,直到完全將我淹沒。
我直覺得叫他記住我的名字,不想放他離開,可當我再次醒來,他就還是不見了。
當知道救我的人就是他時,我的確很吃驚,但不久就釋然了。
我對自己說,還能是誰呢?
這麼多年,一直陪著我伴著我的那個人,還能是誰呢?
我很容易的接受了自己感情的轉變,我甚至篤定他也是同樣愛我的,卻沒有想過很多事情都在不經意中已經被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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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沉音,我的確有愧疚。
如果不是由於我的插手,他的人生必定不是如此。
我知道有人救他。
希望他能在滄溟之野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我想他應該是能放開的,也許會花些時間,但終究能放開,畢竟他是那麼聰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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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著這個世界敗壞。
我不可能存在到永遠,即使是神,也終有一天會迎來死亡。
沒有我的這個世界,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不如現在就放開,至少這些都還在我眼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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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商告訴我,滄溟之野中“有生無死”之相已經愈演愈烈,他言辭懇切、苦苦哀求,希望我能救救世人。
曆任諸方四君中,沉音敏感又瘋狂,折丹穩重深沉,太嫦外圓內方,玄珩有種天真的冷酷,而白商其實是其中最溫柔善感的人。隻是因為七暝的事情,讓他處世態度變得有些偏激。
如果有一天,因為我的緣故神族覆滅,那麼下場最可憐的人大概就是他。
白商曾向我諫言,為了滄溟之野的眾生,真神理應太上忘情,對一切生靈一視同仁。
我並不怪他猖狂,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
但這卻並不可能實現。
因為我首先偏愛的就是神族,畢竟他們是我血脈所化,命運又同我息息相關。如果我要真正眾生平等,那麼就要首先清除神族和諸方四君。
白商卻從未想到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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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自己越來越冷漠無情。
看著冥冥眾生掙紮紅塵之中,卻隻是冷眼旁觀。
大愛無情,有時候我這麼為自己解脫,但我騙不了自己,心境已經改變了。往日的不管,是不能管;今日的不管,卻是不想管。
我很明白自己在遷怒。
我把他的死,歸結到這些無辜的生命頭上。
我抑製不住自己,總是會想著:也許沒有什麼見鬼的創世,沒有這些該死的螻蟻,我的月悖就不會死,我就會一直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即使一時沒有注意到,但總有一天會發現的。發現他從來沒有放棄跟我說話,不管我理不理他;從來沒有放棄對我的愛,不管有沒有我的回應。
如果沒有這些,一切大概都會有所不同。
他是死在我懷裡的。
我眼看著他自殺在我麵前。
我不想再去回憶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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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也很喜歡水。
那種毫無重量漂浮其中的感覺讓我覺得隔離了所有情緒,沒有煩惱,沒有憂傷。
我可以安靜的想他。
我們終究是有些甜蜜的回憶。
我已經學會把那些悲傷的細節剔除,隻記得快樂的部分。
比如我們一起看星星,一起交談,一起討論如何創造滄溟之野的天空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