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子打殿外進來,衣袖與袍角不可避免沾濕。書童也是一身水氣,倒是他護著的書箱還是乾乾爽爽的。
含章殿伺候的宮女們奉上乾毛巾和熱茶,何夫子擦著身上水漬低聲道:“河內已經有幾個縣被淹了,還不知道其它地方怎樣。再不放晴,不知道要有多少地方受災。”
女伴讀們立時嚴肅起來,感到一陣揪心。她們還沒往民生上想過,知道有人因雨遭難,一瞬為自己過去賞雨的情思而感到慚愧,因為在她們臨窗聽雨時還有人因洪澇流離失所。這當然不是她們的過錯。要說有錯也是老天有錯,不顧百姓生死降下連綿暴雨。但侍讀們的道德感太高,責任感太強。
將身上擦乾了些,何夫子揮揮手示意宮女們退下,自己向殿內走:“不說這些,昨日布置的課業可認真完成了嗎?”
這話一出,緊張的氛圍就有了。
女伴讀們細聲道:“完成了。”
公主一板一眼地點頭,參與感極強。
何夫子嚴厲起來,對於學業他向來要求嚴格,不許人偷奸耍滑。他隨意到鄭凜跟前,鄭凜有眼色地將作業雙手呈上。
何夫子檢查起鄭凜的課業,隨口問道:“你練的是北魏碑帖?”
“是。”
“我那裡有幾份好帖,明日拿來予你。”
鄭凜心中泛起細微的喜悅,誠懇要謝。
何夫子看出她意圖,先擺了手:“先彆道謝,我要先考你一考昨日所學。若是不成,帖子是不能給你的。”
鄭凜生出戰意:“請夫子考校。”
於是何夫子先讓她背了昨日所學的幾句,又挑選幾個典故與釋義抽查,鄭凜都答上來了。他嚴肅的臉上顯示出細微的笑意:“帖子明日帶來給你。”
鄭凜靠自己贏來獎勵,抿出個淺淺的笑弧,這下可以說謝了。
何夫子越過公主,向王仙露去。察看了她的作業並問過幾個問題,王仙露都回答得毫無錯漏,夫子點頭讚許,不好厚此薄彼,便贈了一方硯台。
將公主安排在最後,既是為了給她留夠多準備的時間,讓伴讀們為她做榜樣,使她熟悉流程,不至於不知所措。
“公主。”何夫子低頭看向公主,略略和顏悅色,“您的課業。”
公主學著鄭凜與王仙露的動作,將寫了課業的紙雙手遞上,胳膊伸得筆直。
何夫子接過她的作業,見她一筆一畫地認真寫了,就到背書、問典和釋義的時候了。公主不會說話還真讓人頭疼,夫子提問,她回答時要靠筆慢慢寫出來。
先是背誦昨日所學的四大句八小句,宮女來為她研墨,公主拿筆舔了墨,一字一句寫。
何夫子就站在她身旁看她書寫,她拿筆的手很穩,姿勢也是最正統的寫字姿勢,不見半分緊張。對於公主,他便沒有那樣嚴格了。兩個伴讀是開了蒙來的,出錯則是態度問題。但公主是初學者,有些錯漏也很正常,何況她還不會說話。
抱著這樣寬容的心態,他彎腰拿起公主所默,一檢查,驚訝極了。
竟無一錯處。
何夫子頓時正視起公主,能默得一字不錯,想來她回去花了不少精力。對於態度端正且知道努力的學生,他一向持鼓勵態度。
接下來是問典與釋義,公主依舊是要靠寫的。何夫子問,她寫。很快地,他就察覺出一些不對勁來。
他所問公主皆答得上來,這或許可以歸因為刻苦。但他越看公主的回答,漸漸想起什麼,眉頭深鎖片刻後流露出不可思議。
公主的回答竟然與他昨日上課時所講一字不差!
他還是從她回答的語氣中發現的不對勁,在心中默讀了公主書寫的答案,越讀越覺得口吻熟悉,再一想這不就是他自己的講話習慣?
何夫子回想昨日課上,錯愕地看向公主。
她把他課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記了下來並應用於今天的回答中。
這已經不是聰明或努力的範疇了。
何夫子身上一陣陣地發麻,口齒也麻,講話時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舌頭:“你都記下來了?”這是毫不誇張地問話,問的就是公主把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沒有任何偏差。
公主今日梳的是雙髻,貓耳朵似的掛在頭上。她抬頭看人,瞳孔像是光滑的水麵,隻因外界的光反射而有所變化,精巧而缺乏生氣。
她沒有回答夫子的話,隻是默默看人,像是不明白他在問什麼。
女伴讀們從旁解圍:“夫子,我們也發現公主有些與眾不同,她好像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