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霧裡看夜空,夜像天覆起一層薄薄的灰色輕紗,閃亮的繁星也成了綴在輕紗底下的碎鑽,朦朧而夢幻。
真是個好天氣。
寒山無崎想起父親帶他去山裡麵露營的經曆,他躺在軟軟的墊子,數著星星入睡,然後父親把自己抱進帳篷,再等第二天日出時又搖醒他。
星河下是擺蕩的篝火,燒烤料的味道已經被風吹乾淨,帳篷很小……
“無崎。”
“嗯,我在聽。”
溫泉是個談心的好場所,前提是私湯。
“我還什麼都沒說。”
“那就當我在猜你會說什麼。”
佐久早聖臣間隔較長地眨了兩下眼睛,問:“我會說什麼?”
寒山無崎沉思了幾秒,說:“或許是問我要自省些什麼?對自己的變化有沒有正麵的感覺呢?還能再堅持下去嗎?也不對,飯綱才是這種問卷調查的風格。你總問我在想些什麼,想要確切的答案,卻又不問確切的問題,你不經常刨根問底,至少,你希望由你自己得出答案。”
“其實我什麼都沒想,”佐久早坦然道,“我隻是想和你說會兒話。”
倒沒想到這個,一道輕嗤從寒山的鼻間傳出,他順便把正對著佐久早的後腦勺轉了一百八十度,和對方說起無意義的廢話。
“你最長的不交流記錄是多久?嗯啊之類的回應算在裡麵,自言自語也算。”
有點嚴格,佐久早認真地想了想:“和動物說話算嗎?”
“如果你是碰倒椅子對它說對不起的那種。”
“一個星期左右吧。”那段時間剛好在拚純白地獄。
“那怎麼就不能忍受現在的安靜了?雖然荒木前輩那邊有一丟丟嘈雜,但……”
寒山無崎發現他現在見到蒼蠅前輩和其他人嗡嗡來嗡嗡去,居然會慶幸於他們沒有產生更大的噪音,越來越多啊不,頻率錯覺,早就隨處可見了。
“能做的不也隻是無視嗎?”
“無視?他沒影響到我。”
“就像在休息室裡隻管好自己的櫃子一樣,”寒山無崎愈發認為他和佐久早間存在著嚴重的分歧,隻是被所謂的潔癖掩蓋了大半,“假如沒你,我才懶得去管其他地方的衛生情況。”
然而寒山強調的是前半句,但佐久早聽進去的是後半句。
“我明白了。正因為我們能達成打掃衛生的前提,才有接下來的分工合作。”
“不,我是說我原先的想法……”
“事實上它改變了。”
寒山無崎嘴一抿,他垂下眼眸:“是的,就像是這樣的變化,從我還樂見其成這種程度到更加嚴重的程度,到我突然發現我的思維方式有了一點改變。可能對你們來說不算什麼,因為這是一種進步。”
“思維方式……進步,你認同了……聽上去確實挺好的。你為什麼糾結?”
不等寒山無崎回答,佐久早聖臣接著說:“我沒有逼迫你立刻做出選擇的意思。”
“一般來說,這話說出口就是這個意思了,你沒必要畫蛇添足。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真煩。”
他按著太陽穴,一刻不停地說完,令旁人感覺快呼吸不過來。
“……”
“……”
“……”
“燙死了。”寒山無崎忽然這麼說道。
下一刻,“嘩啦——”
他從溫泉池裡起身,全身都紅彤彤的,周圍水汽彌漫,他抬腳一跨。
一陣熱風路過佐久早。
“撲通。”他旁邊多了個人。
“涼快多了。”寒山無崎緩緩後仰,輕靠到石壁上。
佐久早抹掉濺到臉上的水珠,像個關節生鏽的木偶一樣僵硬地扭動脖子。
他望向這位未經允許擅自闖入的來者,卻強壓住怒火,開口:“你在生我氣嗎?如果我哪裡做錯了,就指出來。”
“我說我在生自己氣,你信嗎?”
連續的幾個動作和語氣都踩在佐久早的高壓線上,是故意的。
他發現自己仍然看不清楚這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無崎是在說謊,還是在實話實說,矛盾又多變。他很想拋棄教養打人,讓對方說個明白,但這樣是不行的。
佐久早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回道:“我信。”
他確實是信的。雖然對方有時模棱兩可,但大多數時候都願意有話直說。
寒山無崎拉平嘴角,他盯著水麵的樹影,伸手去拍打那些葉子。
漣漪蕩漾,葉片很快又恢複原樣。
“……你比我好一些。”
良久,沉默被打破。
看著對方稚氣的舉動,佐久早僅剩的一些煩躁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半覺得好笑半擔憂起無崎的腦袋:“我也這麼覺得。”
“我以前覺得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我討厭大人說你長大就懂了、成長就是這樣之類的話,但這又沒錯,我不排斥變化,隻是……我覺得我被背叛了……”寒山無崎語調平和地闡述。
他漸漸抽離開來,用惡心的論調總結、切割。
一直悶著、呼吸不過來的胸口突然喘過來了,就像是一名鼻塞患者在日常吸鼻子時突然發現鼻子通了。
“我過去想成為一條鰻魚。”
寒山無崎偏過頭,看到了佐久早迷惑的表情。
並不意外,他遏製不住地彎眉,繼續說:“我還想當鯨魚、蜥蜴、書、掛在牆上的地毯……”
燈火烘著溫泉,水麵粼粼,周圍的一切都被裹入眼裡。
佐久早對著那雙又透亮又和緩的眼眸發了會兒怔,才回過神來:“全都是非人類嗎?”
“唯一現實一點的大概就是家裡蹲,是認真考慮過的。”
“家裡蹲……”佐久早重複起這個沒太多誌氣的人生目標,卻更好奇鰻魚也是無崎認真考慮過的那種理想嗎。
“嗯,非常認真。”
無比肯定的語氣。
寒山無崎放鬆身子,慢慢下沉。
水沒至肩膀,暖流淌過胸膛,殘存的鬱氣也消散。
再泡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