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見明微微蹙眉:“你沒和貝曼兒去西銀河街……你一直在這等我?”
唐鎮滿不在乎地扭了扭腰:“哦,我怕軍方直接派直升機把你接走了,五年的舍友,要是連個告彆的麵兒都見不著也太憋屈了吧?”
兩人往宿舍樓的方向走回去,影子穿過凱奧斯軍校內的彎曲小道,風吹得葉子窸窣響,沿途的路燈穩定地發著柔軟的光。
唐鎮雙手抱著後腦勺,懶洋洋道:“給我猜猜唄,咱們小神仙是不是要去銀北鬥了?正好啊,我也想去遠征軍,咱們說不定能從舍友升級成隊友。”
薑見明淡聲道:“你彆開玩笑。”
唐鎮道:“誰跟你開玩笑?”
……滴答。
一滴冰涼雨絲落在薑見明的脖頸上,叫他閉了一下眼。
剛剛天就陰了有一陣,這時候果然下起雨來了。小道兩側的感應燈閃了閃,“嗡”地升起淺藍色的屏膜,將兩位剛畢業的軍校生與不斷落下的雨點隔絕開來。
薑見明的側臉被薄薄的藍光映得更加雋秀:“我可是殘人類,上什麼戰場……其實你猜的也沒錯,是有人想特拔我過去,我剛拒絕了。”
唐鎮臉色一黑,皺眉嘖舌,換了個姿勢抱臂上下打量他:“呸,我看你才是在給我裝呢吧!你不是——”
他壓低了聲音,眼睛盯著薑見明:“皇太子殿下三年前不是……不是陣亡在遠星際戰場嗎,你不去銀北鬥?就你,怎麼可能不想去銀北鬥!”
連綿的雨絲將景物抹得有些朦朧,遠遠地,宿舍樓的輪廓已經能看見了。這個點沒什麼人,蠻清靜。
薑見明自顧自抬腿往前走,對後頭的唐鎮扔下一句:“唐小少爺,殉葬製度已經是古藍星紀元那時代的事了,你清醒一點。”
陣雨總是來得急又大,等兩人回到自己的宿舍時,窗外居然全黑了,狂風卷著雨點撲打在草木與建築之上,嘩啦啦直響。
薑見明摸索著想開燈,冷不丁聽見唐鎮在身後說道:“……我說小薑,你雖然是孤兒,但你養父是頒發了烈士稱號的犧牲軍官,帝國按最高額度派發補貼金,每月也該有三千幣點吧?”
薑見明沉默了一瞬,“嗯”了聲。
“軍校的助學金是每學期五千幣點,這些加起來,就算稱不上富裕,也不會真窮到哪兒去。”
唐鎮話音一頓,猛地抬起一張怒氣衝衝的臉來,他上前兩步把薑見明一推,眼底似有火燒:“——可我他媽就沒見過能把日子過得和你這麼窮酸的學生!連瓶加了晶粒子鎮定劑的果汁都買不起,你每月的補貼金都花哪兒了?”
薑見明踉蹌一步,後腰磕上窗台。劈啪雨聲呼嘯著灌入耳中,他為難地低聲道:“唐鎮,彆這樣。”
唐鎮卻不肯罷休,他逼近兩步:“第一院那些戰鬥課的科目,你從三年前開始每學期都硬要跟著進修,哪次暈在訓練場上不是我去醫務室接你,現在你跟我說不上戰場?”
薑見明輕輕歎了口氣。
他抬起眼瞼,無奈說:“唐少,你在生什麼氣呢?”
“你還問我生什麼氣?”唐鎮怒極反笑,他伸手一抓——薑見明放在床頭的作戰包被他拎了起來,扯開,又狠狠地往地上一摜!
薑見明神色微變:“唐鎮!”
裡頭的東西嘩啦啦滾出來,滾到薑見明的腳邊。
刹那間雲端一道閃電炸開,把天地間刺出浩蕩一片的雪白。這冰冷的白光穿透宿舍樓的窗戶,分明地映出了兩個青年緊繃的麵龐、對峙的眼神,以及——
地板上,赫然安靜地躺著一把銀鐵色的手/槍,槍口泛著一絲寒光,閃著美麗而危險的色澤。
還有盒裝的軍用高純度晶粒子鎮定劑,滿滿的十二隻注射針管,在盒子裡排得緊密。
幾本在這個時代已經頗為少見的紙質筆記本,封皮上是清麗的手寫字跡:《異星生物調查》、《銀北鬥要塞基礎構造》、《遠星際三維星圖》……
“薑見明,你當我傻嗎?”唐鎮氣得直哆嗦,撿起一本筆記本就摔在床上,“這種天大的事都要瞞著,你他媽有沒有拿我當朋友!?”
轟隆隆……
雷聲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薑見明垂著眼睫毛,臉色蒼白地凝望著腳邊的東西,不再說話了。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靜的,可不知為什麼,整個人卻顯得很寂寞,又很哀傷。
他用很輕的,泡沫般縹緲的聲音說道:“……唐鎮,你是真傻。”
“知道了又怎麼樣,你想和我做戰友嗎?想在遠星際戰場上保護我嗎?”
薑見明彎下腰,垂眼撿起那柄銀灰色的手/槍。蒼白的手掌捏緊槍柄的時候,金屬的涼意滲入肌膚,令神經也為之一顫。
他扶著膝蓋慢慢直起身,卻忽的手腕一轉,槍口無聲落在唐鎮額前。
薑見明神色清冷,沉聲道:“戰場不是開玩笑。在那種地方,帶著一個殘人類拖油瓶,你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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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唐鎮就知道自己這個蒼白清瘦的舍友,一點兒也不簡單。
在戰術模擬對抗的課上被這位殘人類壓著打、一次都沒贏過的時候,他覺得這人不簡單。
在宿舍裡看著這家夥從亞斯蘭國立圖書館抱回一摞又一摞他連名字都看不懂的紙質書籍,還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他覺得這人不簡單。
——可唐小少爺很快意識到,他還是太天真了。
他目睹更加“不簡單”的那一天,是個下午。他和薑見明上不同的選修課,下課就聽說自己這舍友出事兒了。
這家夥居然逃了本院的軍事後勤動員學,偷偷跑到第二院去旁聽一位特聘教授的講座,主題是機甲精神操縱技術的研究成果。
結果萬萬沒想到,人家講課的老教授示範的時候釋放了晶骨——其實按帝國法律,在未經過規範排查的公共場合釋放晶骨,往大了算都可以進去蹲半年的。
可老人家也冤得很,這年代的機甲駕駛領域,晶骨操縱已經普遍取代了手動操縱。講座主題又是機甲駕駛的最前沿內容,新人類優等生都沒幾個聽得懂的,誰能想到會有殘人類來聽?
結果很慘烈,某位悄麼聲混進來還敢蹭前排座位的薑同學,據說是當場吐血昏迷,十萬火急地被送進醫務室打了鎮定劑。
可薑同學倒好,醒來之後禮貌地跟小護士道了個謝,坐在病床上問:“請問講座結束了嗎?……現在回去繼續聽還來得及嗎?”
也就是這個下午,等唐鎮衝回宿舍的時候,發現裡頭多了個人。
開門那一刻,唐小少爺以為自己在做夢。
坐在他舍友床上的那道修長身影,他曾無數次在電視與大熒幕投影上見過,並且與每一位帝國人一樣,次次都為其天神般的風姿而驚豔拜服。
——帝國的少年儲君,萊安.凱奧斯皇太子殿下。
不是虛擬影像。
活的。
萊安殿下穿著一身緋紅與深黑交織的雙排金扣禮服,的確是在大眾的電視與投影裡常常見到的那件;如瀑垂落在肩頭的金發熠熠生輝,可那張俊美到不似人的臉龐上滿是焦慮——
哦不,如果允許他用一個不尊重的詞來形容,那麼殿下如今的神情或許更接近於……焦頭爛額。
他以一個恨不能將床上的薑見明整個人圈進懷裡的姿勢,雙手死死捧著黑發軍校生的臉,不停地輕聲急促說著什麼。
而他那位好舍友半倚在床頭,手指勾著皇太子殿下淡金色的卷發,有一搭沒一搭地拽著玩。
“好的,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小心,嗯嗯……下次一定。小殿下今天不忙嗎?政務都……啊?我當然在聽!”
薑見明唇上半點血色都無,神情卻很鬆散,甚至有點兒懶洋洋的。他一下下點頭,口中無比溫和卻也無比敷衍地安慰著,顯然沒得什麼教訓,“好的好的,下次一定小心……所以您又甩下正事從白翡翠宮跑出來了嗎?禮服都沒換下,您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