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腰眼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留得這麼多,好像要把整個身體裡的溫度都帶走一樣。
他穿過了長長的禦花園的青石徑,穿過了正泰殿風雨中威嚴的宮門,宮城外的侍衛看著這個雨中走過來的少年,對視一眼,鏗鏘一聲交叉雙戟:“站住!”
明德茫然的抬眼向他們看一眼,然後抬手,隻輕輕抓住了交叉的雙戟尖,然後猛地使力抽出來遠遠的扔到了一邊。哐當一聲響,然後他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捂著傷口繼續往前走。
侍衛這下子簡直是驚駭了,大呼道:“來人!警戒——!”
呼呼啦啦從崗亭裡跑出一隊侍衛紛紛堵在前麵,他們警惕的圍繞成圈子慢慢的逼近,警報聲尖銳的響徹了上空,然而明德眼裡好像看不見這些一樣,隻是搖搖晃晃的、茫然沒有目的的向前走。
“站住!”
“站住!”
“什麼人!”
……
很多刀戟一樣尖銳的東西,凶猛毫不留情的向他刺過來,就好像這個蒼茫絕望的世界一樣,從來不給他留下一點憧憬和希望。
尖銳的、鋒利的、不容拒絕的……甚至連他竭力去抗拒的雙手都顯得孱弱而無力。那些人和那些事,仿佛對他懷有最大的仇恨那樣,凶惡的撕裂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向往。
——為什麼這麼恨我呢?
——為什麼都恨不得讓我去死才好呢?
我隻是想不打擾任何人的、與世無爭的活下去而已……
明德茫然的向前走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好像有什麼冰涼的尖刺紮進了肌肉裡,他低頭看看,恍惚的用手拔開戟尖,遠遠的扔開。
侍衛驚恐的看著這個瘋子,有的壯起膽子再次吼叫著撲過去,明德搖晃了一下,鮮血刹那間噴湧而出,然後他一頭栽倒在地。
“抓起來!”
“快!用繩子綁住!”
“快去彙報頭領!”
很多喧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遙遠而不真切,恍惚一場紛亂的夢,漸漸的隱沒在了巨大的靜寂中。冰涼的雨順著他的臉慢慢的流下來,從輕輕合上的眼睫,流過蒼白的臉頰,一點一點的洇沒進了潮濕的泥土裡。
煙花三月,江南人家,迷離而不真切的憧憬,一點一點的破碎開來,每一細小的碎片都深深的紮進心臟最柔軟的地方,連血帶肉狠狠的撕扯成一片。
明德恍惚覺得自己被拉扯起來,很多人圍著他凶惡的吼叫著什麼。他闔上眼,漸漸的好像就要墜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中。
“——放開他!”
侍衛軍頭領抬頭一看,腿一軟慌忙跪下:“臣參見皇上!”
明黃色的儀仗甚至沒有來得及趕上,乾萬帝衝過來一把抱起明德。張闊一溜小跑跟在後邊,中途在泥地上滑倒一跤,又連滾帶爬的爬起來跟上去:“皇上!皇上!當心啊皇上!”
明德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被緊緊抱在了懷裡,乾萬帝抱著他站起身,用手緊緊的捂住他出血的傷口,大步往龍攆上走。
侍衛頭領跪了下來:“皇上,這……”
張闊掃了成片跪下的侍衛一眼,低聲問:“皇上,要處罰麼?”
“……不了,”乾萬帝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這些對他來說,都算不上真正的傷害……”
有什麼立場去指責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侍衛呢?
任何帝王都可以理直氣壯的叫人把傷害了自己寵妃的人拖出去要殺要剮,但是他不行。他連這個最基本的資格,都已經完全的失去了。
回到清幀殿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乾萬帝踩著青石板路上的積水,把明德抱著進了內室。溫暖的熏香撲麵而來,讓人更加昏昏欲睡。
“彆睡,”乾萬帝說,“我有東西告訴你。”
明德偏過頭去,並不看他。
乾萬帝去書案的暗格裡拿出一個黃金匣子,打開後裡邊是一卷聖旨。明黃色的錦帛,上邊細細的繡著金線,在宮燈的輝映下華貴讓人無法正視。
明德躺在榻上,乾萬帝跪在腳踏邊上,問他:“你不看看?”
明德不說話。
乾萬帝伸手去拿起聖旨,慢慢的展開來,低沉的聲音在大殿裡回蕩:“……醉貴妃所生皇長孫明秀,聰慧過人,仁孝有加,兼有治國之才,朕百年後當立此子為帝,由其父原太子輔政,封監國王……”
明德微微的回過頭來,乾萬帝看著他,低聲道:“我的遺詔。”
“……明德,我一直沒有廢太子,並不是因為太子合格,而是因為礙著你的麵子……但是太子他真的不是個能即位的人,你讓他即位,那是害了他。”
明德一動不動的盯著乾萬帝。
“並不是登上皇位就能永保江山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太子怎麼辦?他在這個皇位上,所有人都盯著他,居心叵測的人算計著他,東陽王天天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他隻是個平庸又軟弱的皇帝而已,他怎麼活?”
“明德,昨天我沒有告訴你,清河公主有孕了。她這是太子長子,雖然不是正妃所生,但是她位份不低,如果生的是男孩,還是可以封皇太孫的……你最好祈禱她生的是個聰明、伶俐、比他父親強一點的男孩……”
“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麼多,以後咱們隻能守在一起一天一天的熬日子,熬到我們死……”
李驥跪下去,抱著明德,把臉緊緊的貼在他頸窩柔嫩的皮膚上。
他的聲音裡甚至帶著一點笑意:“——如果我比你早死,那恭喜你,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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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利婚嫁,太子大婚,迎娶夏氏為太子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