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一挑眉。
“公安內網上,你名字上的那個黑框,就不會再有了。”
嚴峫雙手衝江停比了個心,微笑轉身,把襯衣往屋裡瀟灑一扔,光著結實的背肌,甩著毛巾走進了浴室。
江停早幾年第一次注意到嚴峫這個愣頭青,並不是因為他在行動中一馬當先手撕毒販,而是因為他在行動結束論功行賞的時候,那一係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現,以及誰敢搶我功勞我就讓誰墳頭血濺三尺的狠勁。
也就是那時候,他隱約聽說這個名字挺邪乎的年輕刑警也還是有些背景的,隻是背景不在公安係統,應該是家裡出奇的有錢。
至於為什麼有錢不去開跑車泡嫩模,而是跑來當警察,還是個十八條命都不夠用的外勤刑警,這個江停沒有細問。
那幾年他要思考和籌謀的太多,腦子裡整天運轉著各種各樣的程序,能分出一絲空閒來記起嚴峫這麼個人,其實已經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嚴峫濕漉漉的黑發東一撮西一撮,顯得格外囂張。他自個對著鏡子刷刷剪了幾刀,左看右看都覺得長度差不多了,就一邊拿著毛巾呼嚕頭發一邊走回客廳,隻見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穩待著,坐在沙發上翻看他不知從哪翻出來的書,麵前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你說你這人,”嚴峫順口道,“怎麼亂翻我書房呢?”
“卡爾·榮格,《紅書》。”江停合上封麵,將精裝書往茶幾上輕輕一丟,問:“你看得懂?”
嚴峫瞟了眼血紅血紅的封麵,實在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買的了,大概是當當網打折時批量買來裝修書房用的,畢竟那九十多萬的實木書架光禿禿的看上去確實有點沒麵子。
“當然不……”嚴峫一頓,餘光觸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拐了個音:“當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嚴峫把擦頭發的毛巾甩上椅背,拉開座椅,大馬金刀坐在了江停對麵,蹺著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紀比嚴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他應該屬於那種年輕時就儘量注重自律和養生的人,氣勢也比嚴峫含蓄得多,眉目間還有種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為什麼當警察?”嚴峫突然問。
這個問題堪稱無厘頭,江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為什麼當警察?”
“少壯讀書不努力,老大警隊做兄弟。”嚴峫的笑容裡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揶揄:“江隊,你懂的。”
這是他第一次喊江隊。
“不懂。”江停說,“我滑檔才上的公大。”
嚴峫:“……”
嚴峫決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後有機會了自己去查這人當年第一誌願報的是什麼。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紅茶,也不嫌棄,就著喝了一口,說:“你倒挺有眼光的,這茶我沒記錯的話千兒八百一兩,要是我隨便找個立頓紅茶包將就著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沒想趁機占你的便宜,這已經是我從你家茶盒裡找到最便宜的一種了,那塊老同興的茶餅我都沒敢碰。”
嚴峫說:“嗨,你喝了唄,茶葉不就是讓人喝的麼?這房子要不是今兒堵車,一年半載的我都不會來,再放幾年指不定就給耗子啃了。實不相瞞,這小區就是我家開發的,這套房子裝修還挺次的,讓你見笑了。”
江停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見笑。”
“不敢?那我換個更見笑的。你知道我為什麼當警察麼?”
江停沒搭他話茬,嚴峫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小時候不愛念書,三天兩頭逃學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進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裡做點煤礦的小生意,好歹有倆錢,雖然每次都能花錢把我撈出來,但架不住歲數一年年往上長,眼見就要滿十八歲承擔刑事責任了。後來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長就找到我爸,說你家小子這種經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後隻有兩條路,要麼被光榮的人民民主專政,要麼就是光榮地參加人民民主專政。”
江停說:“要麼進監獄,要麼當警察。”
“對。”嚴峫似乎還有點驕傲,說:“於是我就考了警校,以偵查係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績順利畢業,成了一名光榮的片兒警——順便說,我們那一屆偵查係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學員。”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實隻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數第一。
“我在派出所幫忙登記電信詐騙,抓公共汽車上摸女孩子屁股的變態,調解隔壁小區打架鬨矛盾的夫妻,幫三天兩頭忘帶鑰匙的大爺大媽爬窗戶開門。那幾年我辦過最大的案子是追著一個搶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條街,摁倒他的時候從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讓我從警四年第一次被通報表揚,我整個人都飄上了天。不久後,我向上級申請輪崗,想加入轄區禁毒大隊,成為一名緝毒警察。”
嚴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隊沒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嚴峫,究竟是因為他十八歲前的“戰績”太彪炳,還是在警校時成績太爛,抑或隻是因為他這麼個本地超級富二代萬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屬怕是要發狂,現在都很難再說清了。
“我特彆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幾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彆好,每年都全國公安係統點名表揚,看得人十分眼熱,乾脆我就打了報告申請調任去恭州。”
嚴峫停了停,語氣有一絲玩味:
“然後你猜怎麼著?”
“你乾刑偵確實比緝毒好,不算入錯了行。” 江停平靜地說。
嚴峫沒理他這個茬。
“——報告上去第三天,當年從市局下沉到基層鍛煉的魏堯副局長,也就是親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報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長來了。他讓我撤回調任申請,絕對不準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乾刑偵口。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嚴峫向前傾身,十指交叉,手肘擱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著他:
“他說,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進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這樣的,彆以為家裡有錢就能硬著脖子蹚進去,哪怕我家有錢到把整個建寧都買下來,進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個全乎人兒。”
“算算時間,他說這話的那年你應該是禁毒大隊長,在‘留不下個全乎人兒’的地方乾得如魚得水——那麼現在回想當初,你是什麼感受,能讓我采訪一下嗎江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