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意在長社(2 / 2)

四月初七,兗州還降下了今春的第一場雨。

梁仲寧站在簷下,聽著外頭因為落雨而發出驚喜歡呼的士卒,有一瞬間幾乎要忘記,自己實際上還得在得到天公將軍的號令後,隨時出兵支援其中一方戰線。

他隻覺這去歲大旱後降臨的春雨,實在像是某種希望的征兆。

然而他剛打算往軍中走走,就忽然自雨中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正在朝著喬琰所住的院落走去。

朦朧的雨線將他的身影模糊了幾分,卻並不影響他在邁步而行之時所展現出的武將豪橫氣勢。

此人不是典韋又是誰!

算算時日,他縱馬往返,倘若並未在路上耽擱的話,的確也是該回來了!

在他的身後還跟著個身逾八尺,留著一把美須髯的男子,是個梁仲寧從未見過的生麵孔。

不認識歸不認識,對方這望之便覺是個文化人的風姿氣度,也著實可以稱得上是拔群。

再一想典韋此行是去做何事的——

梁仲寧覺得,自己隻要不是個傻子就能猜出對方的身份。

這隻怕正是鄭玄的哪位門徒,要前來將軍師帶走的!

梁仲寧緊張得捏了捏自己的拳頭,可他在簷下來回折走了一炷香,也沒從自己的腦子裡找出個能說服喬琰留下的理由。

這大半月內,喬琰替他排憂解難、統領士卒,再如何說是什麼臨時之間不得已而為之舉,也實在可以說是儘心竭力。

也讓梁仲寧覺得,對方倘若年歲再長些,合該要以其才學本領位居高堂、大展拳腳!

倘若天公將軍得以黃天替蒼天,行順應天命之事,他必定要將嚴先生鄭重介紹於將軍才是。

可若是喬琰就此回返北海,這份人情關係豈不就要疏淡下去了?

他現下是有了田氏與薛氏的人充當助力不錯,但他能有今日之勢,還得多虧先生自田氏一戰開始的協助。

不過這一次他該用什麼理由呢?

他心中憋悶,看這場貴如油的春雨也不覺那麼欣喜了。

但他又哪裡知道,跟隨典韋前來濮陽的,並不是高密鄭玄門徒,就連典韋這家夥,其實也並不曾往高密一行。

這被典韋領來的人,姓程,單名一個立字,表字仲德。

比起程立,他還有一個更加令人耳熟能詳的名字——

叫做程昱。

根據《魏書》中記載,程昱少年時夢見自己登泰山捧日,曾在曹操征召投效他後,與荀彧提及此事。

呂布與曹操爭奪兗州之戰後,因仰仗程昱奔走,才為曹操保全了兗州三縣,得到了反擊全境的機會。曹操恰在此時從荀彧那裡聽說了這個夢境,便順應夢中意向,為程立改名為程昱。(*)

所以此刻的程昱還應當叫他程立才是。

程立年已過四十,卻因身量不低加之身體素質不差,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

喬琰想了想,這畢竟是個在亂世中活到將近八十歲的謀士,如今甚至還在黃巾之亂的時期,他若早衰估計也撐不到曹魏建立之時,這麼一來,也就不令人覺得奇怪了。

但喬琰不覺得奇怪,隨同典韋前來的程立在看到喬琰真麵目的時候,卻著實是大吃了一驚。

先前喬琰以需要讓典韋帶著她的手書往高密一行,問詢鄭玄意見這樣的理由,將典韋給派了出去。

可這東行而去,可以去的是青州,也可以是依然在兗州境內,位處濮陽東麵的東阿縣。

以典韋的武力要想毫發無傷地入城,並不難做到。

程立自典韋手中接到喬琰讓他帶來的書信,已覺對方並非常人。

無論是其在信中自言,自己出身梁國喬氏,為已故任城相之子,如今位處賊營,意圖以借力打力之法驅逐兗州境內黃巾,還是她以寥寥數筆提及,自己已做到取得梁仲寧信任,斬殺黃巾小方渠帥卜己、張伯二人,暫時將兗州黃巾儘數聚攏在濮陽境內,都讓程立大覺驚歎。

而喬琰隨後在信中所附帶的邀約,更是讓程立陷入了沉思。

在信中末尾,她問:“君欲固守一城耶?欲安一州耶?望於濮陽詳談。”

程立可以確定,這絕不是個想要以誘騙之法騙開東阿城門之人會用出的理由。

在喬琰字裡行間的落墨著筆更有一種,雖未曾正式謀麵,卻也不難看出的意興神飛之態。

但即便如此,程立還是一宿未眠,直到第二日,他才找上薛房,與他談了談。

東阿豪強薛氏的家主薛房,並非是個蠢人,起碼不在此前的東阿保衛戰中被程立稱為“愚民不可共計大事”的“愚民”行列。

同意隨同程立自渠丘山回返東阿,據城而守行動的人裡,薛房正是其中之一。

如今聽聞程立打算遵從喬琰在來信中所說之言行事,並委托他先行前往,助長梁仲寧的飄然情緒,薛房本有些遲疑,卻在聽得程立分析其中利弊後當即做出了決斷,動身啟程前來。

這便是為何梁仲寧會得到這一方助力。

而程立本人,則是等到了按照往來高密腳程估算的時間,這才與典韋一道前來此地。

自東阿往濮陽的一路上,黃巾軍過境所留下的痕跡,依然有種望之便覺觸目驚心之感。

可在濮陽城外,除了整體的氣氛稍顯野蠻,也少了幾分動亂之前的秩序外,城郊的農田中竟依然可見耕種者的身影,這很難不讓程立為之一震。

真見到了喬琰本人,眼見對方竟然年輕到了這個地步,程立本覺自己年過不惑,合該不會為遇事失態,也不免難以遏製地問出了口:“足下便是寫出那封信之人?”

但他話剛出口又意識到,自己實在問出了個相當愚蠢的問題。

若非喬琰正是其中的謀劃之人,他在前來此地的路上所遇的黃巾兵卒不會對他投來這樣打量中兼有羨慕的目光,武力值絕高的典韋更不會在見到她的時候,隱約露出幾分欽佩臣服之意。

他更不會眼見對方因為身高問題隻能仰頭看來的視線裡,分明有著遠勝過尋常成年人的氣勢。

程立又接話道:“是我失言,足下不是寫信之人,又有誰人當是?”

他可不該小瞧年輕人。

他歉意一笑,“我想我應當並未來遲才對?”

“仲德先生自然未有來遲。”喬琰頷首回道。

程立沒有來晚,也沒有來早。

他將喬琰的計劃執行得很是恰當,也是掐準了時間來的。

這正是個足以替喬琰圓謊,迷惑住梁仲寧的時間。

喬琰不由暗忖,和聰明人一道行事的確舒服,尤其是程立這種人。

算起來,程立還是她自來到此間見到的第一個,能在後世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謀士。

以他如今的年齡,該當說是學識已成,唯獨欠缺的不過是實戰經驗而已。

隻可惜僅靠這一個照麵之間的目光打量,喬琰也看不出他的性情深淺。

唯獨可以確定的是,她或許距離達成自己的目標並不算太遠了。

她收回了幾分揣度對方的目光,繼續開口道:“我在信中誠邀仲德先生前來濮陽一敘,那麼足下不妨猜一猜,我下一步該當做什麼?”

這話……便等同於是個對同行之人的考驗了。

程立自然聽出了她話中的考校意思。

通常來說,這種考校更應該由年長者對晚輩提出,但在喬琰如此發問的時候,程立卻覺得這也未嘗不是一件理所當然之事。

誰讓對方此前的作為已經足夠讓人將她當做平輩論交之人。

他看了看這屋中,見桌上正擺著一張地圖。

這隻是一張大漢境內隨處可見的輿圖而已,上麵並沒有任何的標示,能讓他從中看出對方的行動傾向來。

但程昱倒不怵這個問題。

在薛房動身而他和典韋尚在東阿滯留的這段時日內,程昱將喬琰的這些舉動串聯在一處,再結合平定兗州黃巾之亂的目標來看,憑他的才智並不難推演出喬琰的下一步行動。

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倘若他不知喬琰倒向梁仲寧這黃巾渠帥的行動中其實還存有內情,他隻怕也猜不出對方的心思。

兗州黃巾被她的連環計騙到這個地步,輸的一點也不冤枉。

他大步邁出,走到了那輿圖跟前,果斷地伸出手指,點在了地圖上的一處,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觀足下意在長社!”

潁川,黃巾與漢軍交戰之處——長社。

也是潁川黃巾渠帥波才,圍攻大漢左中郎將皇甫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