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失去一個人,就隻是見不到一個人都會難受得要命。”
明來失語,眼睛也失了焦。
“難受就是難受,和時間長久沒有關係,就像我,我媽走了那麼久,我剛才想到她的時候,心裡也還是會和她走那天一樣難過,一模一樣的難過。”
明來喉嚨緊緊地,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掐住,聲帶一動,就傳來一股陣痛。
“你去北京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嗎?知道我們要分開了,和你爸媽,和你爺爺。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我習慣了,這病是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帶著的,就像感冒一樣,偶爾難過一下,其他時候都平常心。”說完後,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回答錯了,初陽問的不是這個。
他太緊張了。
“嗯……”他避開初陽追問的目光,又含糊其辭解釋,“有,但應該沒有你們這種永遠失去的強烈。”
剛一說完,初陽又掉了一滴眼淚。但還是要掩藏,於是立馬把頭埋到膝蓋上去,隨後發出了低低的嗚咽。明來立馬站起來要去安慰,急切得不小心把椅子絆翻在地。他也懶得管椅子了。
手上的力道剛好,初陽的傷心被抹碎一地,而他的緊張隨著少年的泣音轉圜。但初陽仍然不想抬頭,感覺在明來麵前哭就挺丟人的。於是他埋了好久的頭明來就撫了好久他的背,直到初陽自己都覺得好像安慰他的這個人可能要不耐煩了他才勉勉強強又掛回麵子抬起頭來。
然後就看到明來略微痛苦的神情。太奇妙了,好像他能共情自己的感覺一般。在他十五歲的認知裡,明來的這個表情就代表著所有人都無法比擬的親近。隻有親近,才會知道他現在多難受,隻有親近,才會感受到他的難受,哪怕隻是一點點。明來給他感覺就是這樣。因為彼此了解熟悉,就能知道對方的想法,理解對方的情感。在這樣的人麵前,他完全坦然,真正地做自己。
儘管有時候他還是會因為那不知道什麼時候鑽出來的要強自尊心而試圖掩飾,但是明來一釋放出“理解我”的信號,我就再也掩飾不了什麼了。
傷心,難過,生氣,憤怒,開心,愉悅,想念,喜歡……毫無保留,全袒露在他麵前。
人生不過十五載,能感知到的情愫都在這裡,也都給明來看了。
“明來!”
“嗯?”
“你生氣嗎?”
“沒有,隻是覺得你有點傻。”
“啊?”
明來不由自主笑起來,捋清措辭後道:“軍訓那天見到你,你就說你爸都告訴你了,我本來要問的,你自己在那兒裝糊塗,以為怕我也在騙你是吧?”
“對啊。我爸說你們一家子都不想讓我們知道,因為怕欠人情債什麼的,尤其是你。”初陽認真盯著他,“你心裡是不是有負擔?因為你爸媽借錢做手術這事兒。”
“你爸媽幫了我們很多。”明來說。算是承認了他心裡確實有很大壓力。怎麼可能沒有壓力呢?從他被院長帶到明家父母麵前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就已經附上千斤重的壓力了。他在孤兒院的時候就患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可能是和他在院裡生活的環境有關,有可能是遺傳了之前的家人,總之因素很多也不明。但院裡沒有錢給他治療,隻能幫忙找有條件領養的家庭。
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病可以療愈,以為自己可能活不了幾年,和院長說沒人領養他也沒關係,他在院裡其實生活的挺好的。院長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告訴他海棠鎮裡有一對夫妻,經常資助這家孤兒院,妻子也特彆想要孩子,他們應該能為他爭取機會。
可是,他有病啊?世界上會有這麼善良的人嗎?善良到用他們餘生來打賭能不能救活這個小兒?善良到比世界上大部分父母都還要儘心儘力成為父母?甚至善良到不在乎自己當年那個錯誤決定而義無反顧又帶他做手術又把他接回家裡?
有。
他運氣多好。明齊和蘇青救活了他,給了他至高無上的生命體驗、情感享受和對命運的無限期望,給了他家庭、親人和他五歲之後的所有一切。
“說實話,有很大壓力。”
初陽認真地等待著他說下去。
“去北京那個決定,就是為了不讓他們負債,你知道白血病有多難治。”
五歲那年時的潮濕感襲來,充斥初陽整個身體,他好像回到了那年白雪茫茫的冬天。院長讓他要牽緊明來,隻有牽緊了,明來才有機會成長為很好的大人,像明叔叔和蘇阿姨一樣為人間散播愛心的大人。
明齊和蘇青救了明來的命。他懂。他也懂自己於明來的意義,不隻是朋友甚或弟弟那麼簡單。
他們的關係是命於命的饋贈,愛與愛的牽絆。
“但還是負債了,做了好幾場手術。在北京消費又高,我的親生父母……”明來輕微笑了一下,又道,“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給我出不了這錢,當初肯答應來徑州接我隻是出於愧疚吧。我到那邊,藥也吃完了,病也越來越嚴重,我沒辦法,我很想念你們,覺得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我要報答你們……報答你們所有人!”
初陽聽得眼淚婆娑,心臟漂浮,一把揪住明來的手,說得像除夕夜晚上那樣堅定,“我一直記得,記得院長說的話,要牽緊你!”
明來沒撒開,眼睛裡湧上淚花,簌簌地打著轉,欲滴未滴,“初陽,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