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們提前來醫院陪護學的就是這些流程,這一個星期過去,他們對此已經熟悉。隻是還是會緊張,一路上都撞到好幾個人,因為明齊那邊有醫院的人脈,他們不用排隊不用做一些複雜的流程,很快就繳好,藥也就很快流通。
等他們乘電梯回去的時候,電梯門剛一開,就見一幫醫生一邊說著“讓開讓開”一邊推著擔架床往這邊跑。擔架床上躺著的是麵色毫無血氣的蘇青,她的臉蒼白憔悴,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像被泡在河裡三天三夜才打撈上來的浮腫僵硬的屍體,但是她的眼睛還睜著,她的手還被跟著跑過來的明齊握著。
他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在電梯裡相遇,蘇青很虛弱地對明來笑了一下。在明來被醫生趕出電梯的時候,蘇青用儘全力對他說了一句話:小來,媽媽不疼。
媽媽,我不疼。
那年明來做骨穿手術也是這麼告訴媽媽的,真的,一點也不疼。
蘇青被轉入了介入科,明來和初陽問清楚地點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明齊一個人頹然地貼著牆苦苦支撐著的樣子。但是他們還沒站定,介入室的門就又被打開,蘇青又被這幫醫生推了出來,又是焦急地呼喚明齊去摁電梯門。
貼在牆上的那個男人像被一條鞭子狠狠抽打著沒有方向亂轉的牲畜,轉了好久才尋到電梯門,此時明來也剛好趕上,他問他爸要去幾樓。
醫生們參差不齊的焦急的聲音又響起:“六樓,六樓,快點!”
這次他們父子二人都跟著進了電梯。漫長的三十秒過去,電梯門打開,他們二人跟在醫生們後麵往一條狹長的走廊跑,所有人都像在進行最後的衝刺賽跑,大口大口地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冗雜在一起,像一陣凜冽的風從他們耳邊呼呼而過,刺得耳膜陣痛。在蘇青被推進ICU的時候,他們都還能感覺到那陣風在耳朵裡嗡嗡地回旋著,致使他們聽不到現實世界的聲音。有人喊他們,但他們隻是累得跌在了地上,望著灰色的地板沉默。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醫生又拿了一大堆資料出來讓明齊簽。明齊這時候了才活過來,一邊迅速而顫抖地翻找著簽字處一邊哀求著醫生要用最好的藥,要救好蘇青。
“我們會的,請您放心。”
後來又有醫生過來,是叫明齊去新生兒病房看孩子。隻有他可以進去,十分鐘後,他含笑著晃晃悠悠地踱出來,說一切安好。
是個女孩兒。
他說,阿青,是女孩兒。你快好起來,是個女孩兒。
五個小時後,ICU的門打開,好幾個醫生一起走了出來,他們問了一句家屬在哪兒。
明齊如夢初醒般地晃了過去,醫生告訴他,產婦暫時沒問題了,不用擔心。
這一句話,讓所有已經疲憊不堪的人都活了過來,不再湧向明齊,而是各自長籲了一口氣後往牆邊退了過去。
退得最遠的是明來,他含著笑,可是眼睛裡又有淚花,像湖麵的金光一樣迅疾的閃爍著。他退去的步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沉著有力,他終於退完那條狹長幽深的暗廊,然後在轉角處的時候停了一瞬。這一瞬,他的淚珠子滾了出來,一顆一顆地,從他蒼白發顫的臉頰滾到下巴,再在下巴處碰撞而散成晶瑩剔透的水花,飄散在這棟讓他一生都不想再回來的醫院裡。
化成風,然後永遠不再回來。
2.
初陽在樓道上找到他,他縮成一團靠在角落,角落上方有一個寬大的窗戶,窗戶上安了護欄,散進來的光被護欄分割成一束束規則的棱條,這些棱光條攏在他身上,像座牢一樣囚住了他。
“明來?”
初陽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把他柔軟無力的身體扳正麵對著自己,再把他埋在雙膝之間的臉輕柔地捧起來,捧著他瘦削冰涼的下巴,看著他濕漉漉的仍在淌著淚水的雙眼,貼上他炙燙的額頭,親吻他發潮凝結成斑塊的頭發。
感受他身上的寒白,安慰他空豁灰白的心靈。
初陽忽然明白了,明來,不是他私有的漂亮的雪球團子,明來是自卑的泥,是天空中遊動的魚,是一座遙遠的冰川,是從鬼門關挺過來的一個小孩,是被養父母碰在手心的寶貝,是一個哥哥,是一個兒子,是一個會流很多眼淚會出很多汗水會變得又臟又臭的一個平凡的人。
一個平凡的人,他會不開心,會沒有安全感,會不懂得什麼叫愛但是永遠知道感恩,麵對自己的索求他會迷茫無措,他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恐懼和慌張,因為知道這一切不是真的屬於自己,現在屬於另一個人了。這樣的失去又讓他感覺到輕鬆和無措,他未來會再擁有什麼?
所有一切,初陽都明白了。
他用了一個冬天的時間搞清楚明來是誰,然後在一場無聲的離彆中知曉了他的一切。
他早就應該這麼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