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你搬出去後,老夫就在想你何時能回來看看,今夜回來好啊,老夫生辰都高興些。”林閣老平日最好樸素,今天卻格外特彆穿了官服,繡著白鶴的錦繡華服籠蓋住年邁衰老的身軀,許久未戴的官帽此時也纖塵不染,顯然是愛惜收存的。
林閣老穿官服的次數在官場生涯裡屈指可數。
他貴為首輔大臣曆經兩朝,出身百年世家又連中三元榜首,一入朝便是民心所向,連皇帝都對他敬三分,上朝時自在逍遙哪需穿什麼繁瑣的官服。
於是一片紅綠朝臣裡他一襲穿舊了的棉白長袍就格外顯眼,身為眾臣之首,他在迎禮朝拜時神色鏗鏘文骨硬挺,手中笏板上滿是為國為民的苦心。
他遠離官場後就在揚州度日,身上家財因救濟難民而快散儘,林府最近仆人卻沒少,反而好些個踏破門檻也要來,說不要工錢,隻為報答閣老的救命之恩,他一概不收,還煞費苦心幫他們在揚州尋了好差事,如今揚州一派欣欣向榮之勢,林閣老功不可沒。
“閣老。”虞丹嫿念此,她雙手交疊高舉額頭,鄭重俯腰拜了三拜。
長袖上的金線在夜裡悄然浮光,頸下交領處的珍珠潤澤著,正如林閣老此人,他抬手扶住虞丹嫿,讓之起身,“我們何時這般生疏了?不必拜不必拜。”
虞丹嫿心事重重,苦笑一下便應了。
她扶著林閣老往前走,林閣老年邁走不快,可身板直挺得很,他邊走邊絮叨:“年輕人談個情愛……發生口角在所難免,你祖母小時候可是拿打我當吃飯的,她十幾歲了還跟我胡鬨,我自然願意挨她的打,又不疼,我心裡也歡喜……”
“一日她跟我說,有個男子向她求親,她喜歡極了,我問她願嫁麼,她說願意,絕不後悔。”
穿過樸素長廊,侍女身著黛色衣裙盈盈跪拜,手上提著的燈溫暖照亮,連成片好看極了,廊外玉簪花開得淡雅,月夜裡宛若灑了層瑩亮的光。
“後來她一輩子都沒說過悔,我看她夫妻和睦兒孫滿堂,我也如此,可心裡始終空落落的,我不敢去見她,怕見了骨頭疼。”林閣老笑了幾下,淚就流出來了,他獨自往前走了走,抬胳膊從文人袋裡掏出支筆,就著這個姿勢在簷下紅燈籠上提了“相思”二字。
“她小時候那般嬌氣,一點疼也受不得,誰成想老年還要受流放的苦,她沒撐過去啊……”林餘年歎氣道,發間滿是頹敗的蒼白,“我也有錯,若是那日我來得及,若是我……”
閣老身子一顫險些倒地。
虞丹嫿還沒反應過來,閣老便被一旁驀地出現的謝平生攙扶住了。
謝平生換了紅袍子,富貴之氣蓋住了年輕,他不言語,徑直走向正堂。
天下文臣被閣老邀了大半,門被推開之時他們起身笑著相迎,觥籌交錯間瞧見是謝平生都楞了。
不是流放京城了麼?怎的在林府上?
文臣眼生厭惡,有的更摔了酒杯作勢要走。
晦氣晦氣,肮臟血脈的孽種,有什麼臉麵與他們共處一室?
可虞丹嫿也進來了,她身著官臣之女的服飾,珠釵搖晃間滿是端莊。
有人認出她來,先不可置信地驚呼,再湊近,“虞家小姐?”
虞丹嫿行禮道:“正是小女。”
那人後退幾步嚇白了臉,來時隻當文臣之首的閣老給他遞了請柬是莫大的榮光,可誰成想竟是個鴻門宴。
天下兩大罪人居然都被閣老窩藏府上,這、這可如何是好?
林閣老姍姍來遲,他不坐高位,在宴席間樂嗬嗬地說:“諸位坐下,坐下。”
“你們要走是因著他們二人的身份,還是懼怕什麼同黨的惡名?”林閣老高舉酒杯,一飲而儘,“平生是你我看大的孩子,年幼便好兵書,後來入戰場吃了不少苦,但功勞是一件不少。”
眾人麵麵相覷。
“虞大將軍生前誇這小子天生是做將才的料,我覺得不對。”
謝平生掀袍坐下,他攥緊五指,虞丹嫿坐他身邊,安撫性道:“我在。”
“我覺得這小子,生來是當皇帝的料。”林餘年做了一輩子世人口中的忠臣,如今老年卻甘願糊塗一把當個亂臣賊子,天下誰不知這帝位已然是謝妄雪的掌中之物。
閣老怎麼敢?
“我林餘年一生做事都在諸位前頭,如今年邁了,也想跟以往般領頭做個表率。”酒杯恣意擲於地上,林餘年麵頰濃紅,醉意深深:“這命啊,我壓在這小子身上。”
“閣老糊塗!”有人怒然起身,斥責道:“他已然是反臣,蘊王不殺他是念在手足之情,苟延殘喘便是了,為何要閣老舍命相助!還有這虞家女——”
“虞家可是犯了通敵的死罪!十惡不赦滅他全門都不夠償還,她賤命存著……偷偷活便是了,也算她女子無知無罪,可如今竟拖閣老下水當反臣!當真毒婦心腸!”
“這般惡人!”角落青年憤恨道:“吾與他們一室,乃恥辱!這壽宴,不來也罷!閣老,就此彆過!”
“慢著。”
一道帶笑的溫潤嗓音在門外響起,門外一時燈火如晝,謝妄雪手裡撐著把紅傘,他不緊不慢踏上台階,豔麗的皮囊因溫潤氣質而散了戾氣,顯得格外柔和。
讓人見之親切。
“自家兄弟久彆重逢,平生,怎麼不對兄長問好呢?還有我那前夫人。”謝妄雪將門外眾人止於簷下,他緩緩道:“不知為何,你們二人坐在一起,我竟覺得格外般配些,倒讓謝某慚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