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雲。”他湊近陳雲雀,“我愛你啊。”
我愛你啊。
謝妄雪將這四個字從喉嚨裡惡心地擠出,從唇裡出來就是字字溫雅,他豔麗的皮囊像是一瞬間為妻子收斂下鋒芒,變得乖巧可憐。
陳雲雀漠然看他。
他抬指,親昵地去勾陳雲雀腕間的金鐲子。
“再說一遍。”陳雲雀說。
於是謝妄雪正視她,“我愛你啊,雲雲。”
烏漆的眉眼往下是謫仙般的清貴,這樣的人對你說愛,你怎麼忍心拒絕呢?
可陳雲雀耳邊瘋魔般響起太後曾對她無數次說過的:
“他的發妻,也叫雲雲,你不過是個替代品,他隻是貪圖你背後的權勢。”
陳雲雀的心口開始痛得厲害,她麵頰潮紅滾燙,一時什麼也說不出,身子細微顫抖起來。
“夫、夫君,妄雪啊……”
謝妄雪靜靜守著她,溫柔道:“我在,雲雲,你彆害怕。”
於是陳雲雀疲倦般睡過去,她細膩的手指貪婪地扣住謝妄雪的腕骨,謝妄雪不得動彈分毫。
謝妄雪就這樣坐著,眼前滿是他最厭惡的紅。
丹紅色。
“虞、丹、嫿。”
謝妄雪唇型微動,麵無表情地念了這三個字。
而後他閉眼假寐,太後讓他做的他都已經做完,天下百姓的民心他根本不在乎,林餘年死在他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不是麼?他此生痛恨文臣到了燒心的地步,他是婢女所生,血脈比不上趙妃所生的謝平生高貴,於是自幼處處伏低做小,後來他挨個殺了那些貴女生下的皇子。
可他的血統依舊不算高貴,永遠有文臣道他不配。
不配?
於是他一心想做皇帝,既然出身不正不配為他們口中的皇子王爺,那皇帝呢?他自己開辟一個新王朝呢?
於是他去接近虞丹嫿,那個女人那時自卑又膽怯,受驚的兔子般,不肯相信他愛她,為了讓她信,他費力好多虛偽功夫。
娶回來卻一點用都沒有,按他的性子,他該殺了她的,可不知為何還是留下她了,後來金人入侵,他冷漠地不去救那個女人,為的就是斷掉這份他不明白的感情。
他應該是喜歡過虞丹嫿的。
謝妄雪迷茫地想。
“夫君……”陳雲雀這時低低出聲,她瘦小的躺在床上,錦繡被子蓋住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昏暗的燈火下她眉眼奇異地與虞丹嫿重疊。
謝妄雪湊近給她了一個吻,印在額頭上,他濃睫蓋住眼,笑得很輕,“晚安,雲雲。”
大雨連下幾天未停,跟為林餘年那個老頭送終一般,雨急迫敲著窗戶企圖進來肆虐。
謝妄雪聽得煩躁,他起身,要去把窗戶關嚴實。
窗外雨聲瓢潑,驚雷轟鳴。
謝妄雪似有所感,烏漆的眼珠偏過來,餘光瞧見了陳雲雀。
眼珠被陳雲雀刺破,她用儘畢生力氣把痛苦不堪的謝妄雪壓在身下,刀尖直直捅進他的胸口,她喃喃自語:“你不是我的夫君,你是騙子,我把你殺掉,你把他還給我……”
她把刀取出,朝自己脖子上天真比劃起來,哭得難受極了,她說:“還給我啊……”
一道紅痕過後,室內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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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總算醒了!”
年邁的嗓音在虞丹嫿耳邊響起,她艱難地睜眼,發覺眼前蒼老的婦人正一臉擔憂地看她。
“你是……”她正欲起身,可渾身的骨頭像是被重重摔過一般,輕微動一下便叫她肝膽俱裂。
婦人連忙把她按回在床上,“你這姑娘不知為何倒在了我家門外,瞧著像是從高樓跳下來過,渾身是傷啊,都快沒氣了,可把我老婆子嚇壞了……幸好活下來了。”
跳高樓?
她?
虞丹嫿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是謝平生手握虞家十萬兵權直入皇城之後的事了,太後病危謝平生稱帝,他替虞家平冤昭雪追封虞衡為鶴王,寓意虞衡君子質潔。
她與謝平生大婚那日,謝平生為她準備十裡紅妝要娶她做皇後,她卻選擇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當時眼前就什麼也看不見,唯有謝平生的一句“阿姐”。
什麼阿姐?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騙局罷了。
虞丹嫿不該相信謝平生的,他就是個騙子,從頭到尾對她何曾有過半句真話?不過是為了她手上的虞家十萬兵權。
所謂的替虞家昭雪不過是一張聖旨,可那又有何用?她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得到過,倒是一直在失去些什麼。
不如報複回去,讓那小騙子嘗嘗失去的滋味。
從城牆一躍而下她當時真以為自己要命斷於此,誰成想天不絕她一息尚存。
可她不打算回去見謝平生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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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之內。
謝平生身著玄色龍袍,銀白發絲被冠冕壓著,他還年輕,可渾身的氣度已然冷漠,那些往日裡打馬長街的少年意氣仿佛一夜之間死絕。
來人的繡鞋喑啞踩在雪地裡。
“娘娘呢?”謝平生不回頭,他閉眼摸著腕骨上的佛珠,他是不信佛的,如今卻摸習慣了,非得日夜吟誦一遍才安心。
馨兒不跪拜也不行禮,她就站在不遠處,對謝平生說:“我家小姐已然入土,陛下您是親眼看見的,如何尋……也尋不回來了。”
“她不會死。”謝平生驀地偏頭,壓迫頓顯。
“小姐跳下城牆屍骨無存,您是親眼看見的,屍體也是您親手抱回宮裡的。”馨兒眼眶紅透,她毫不畏懼謝平生,道:“斷氣也是在您懷裡斷的,我家小姐,是死在了你手上。”
“謝平生,你拿什麼償還?”
“拿你的滿頭銀發和沉屙癆病嗎?這都是你應受的罪!”
皇後跳城牆那夜,傳聞高高在上的少年帝王一夜白頭,又咳爛了血,帝後情深被民間話本好一頓編排。
可馨兒隻覺得可笑,若不是她費力將小姐救活又悄無聲息送出宮,怕是小姐現在還要蒙受謝平生的欺騙。
馨兒走近一步,她現在跟以往的布衣丫鬟完全不一樣,金玉珠寶堆砌下來倒是富貴秀美的,她當年被謝平生從虞丹嫿身邊趕走,顛沛流離吃了不少苦頭,後來是虞丹嫿親自將她尋回認作妹妹。
如今她已然是當朝早薨皇後的親妹妹。
“虞家謀反一事分明是你一手策劃,不過為了十萬兵權,你兜兜轉轉騙了我家小姐,還想繼續騙下去嗎?你裝什麼深情!你分明比你那兄長還薄情!”
枝頭的雪被狂風刮過,一粒粒落下來,有些溫和落在謝平生眉間,俊秀又落寞。
“阿姐會回來的。”
“我知道錯了。”他自欺欺人般,語氣可憐又低啞,“我,我也按阿姐以前說的拜過菩薩了……她該回來的。”
——完——